也不知是身上的傷所致,還是心緒百轉逼出來的。
蘇晉抬起袖口,抹了一把嘴角,道:"雖盡全力,有負所托,大人要罰,便罰吧。"
柳朝明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臉色蒼白,嘴角的血是烏色,大約內腑有傷。右手虎口已震裂,想是沒力氣握刀,才將刀柄綁在了手上。
左臂被人劃了一刀,衣袖是裂開的,里頭的衣衫已被血染紅,其余還有多少傷不知道,所幸身上的血不全然是她的,大約還有被她砍傷的人。
柳朝明淡淡道:"杖責二十,罰俸三年,你選一個。"
蘇晉垂眸笑了一聲:"打板子吧,餓死是小,失節(jié)事大,下官小小知事,罰三年俸祿,該揭不開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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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還有力氣說笑,大約死不了。
柳朝明"嗯"了一聲道:"二十板子記下了,改日上都察院來領,先去找大夫把傷瞧好,省得旁人說我都察院仗勢欺人。"
蘇晉再往地上磕了個頭,吃力地站起身,剛要走,不防身后又有人低聲喚了一句:"蘇晉。"
蘇晉回過身,一時茫然地將那身著紫衣,玉樹臨風的人望著。
朱南羨有些無措。他忽然在想,轉眼經(jīng)年,蘇晉會不會不記得自己了
可自己一堂堂皇子,當今太子的胞弟,身份尊崇,就這么堂而皇之地被人忘了,豈不十分尷尬
思及此,朱南羨咳了一聲道:"你……你便是蘇晉吧本王方才聽——"頓了頓,看了左謙一眼,左謙即刻會意,湊到他耳邊道:"姓覃。"
"覃指揮使提起,說你為救登科仕子,孤兵深入,正要與柳御史說,論罪雖要罰,但論功也要賞的,你……"朱南羨再一頓,見蘇晉的眼神古怪起來,不由道:"你或許沒見過本王,本王是——"
然而不等他說完,蘇晉便道:"是十三殿下不記得了,微臣曾與殿下有過一面之緣。"說著,徑自朝朱南羨拜下:"微臣蘇晉,參見十三殿下。"
朱南羨呆了片刻,心中一忽兒喜,一忽兒懊惱,見她又跪又立牽動傷口,立時道了句:"平身。"又自矜道:"哦,難怪本王瞧你十分面善。你身上的傷不要緊吧左謙,你即刻去太醫(yī)院請醫(yī)正。"
蘇晉道:"不必了,微臣身上的傷不打緊,去找尋常大夫瞧過便是。"再合手一拜,道:"多謝殿下厚意,若無他事,還望殿下恕微臣告退。"
朱南羨鬧了一出對面不識,見蘇晉執(zhí)意要走,也不好多留,任由她去了。
斜陽日暮,不多時,五城兵馬司與金吾衛(wèi)便將朱雀巷的人潮疏散完畢。柳朝明見此間事了,稱還要回宮跟皇上復命,也與朱南羨告辭。
禮部幾個大員見此,紛紛跟朱南羨拜了三拜,尾隨柳朝明而去。
倒是不知何時來的刑部員外郎,揪著一名死囚跪到朱南羨跟前,問:"十三殿下,這死囚當如何處置呢"
朱南羨一愣:"你們刑部處置死囚,來問本王做甚么"
員外郎苦著一張臉道:"是不關殿下您的事,可這死囚原是柳大人為蘇知事討的,可蘇知事似乎將這事忘了。柳大人走的時候,微臣問過他要怎么處置,他卻說殿下您在場,他不好做主。"
朱南羨本想說,左右是個死囚,擇日砍了算了,可聽員外郎說完,不由多瞧了那死囚兩眼,問:"這人是蘇知事討要的"
員外郎道:"大約是吧。"
于是朱南羨深思了一陣,慎重道:"將他帶往本王府上,好吃好喝伺候著,切不可怠慢了。"
風有些寒涼,柳朝明將角窗掩上,回身看蘇晉依舊端端坐著,以為她仍未安心,便道:"半個時辰前,內閣再擬咨文,上書裘閣老與晏子十大罪狀,將刑期提到兩日后,且令各部自查,有牽連者,從重懲處。"
外之意,時下人人自危,沒人想得起你,且安心歇著。
景元帝早年屠戮成性,此事既已論罪,該當塵埃落定。
蘇晉聽了這話,卻問:"柳大人,這案子當真沒有轉圜的余地么"
柳朝明看她一眼:"怎么"
蘇晉想起鬧市當日,被她砍傷的牙白衫子說的話——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閑事,你要來管,也不怕將小命交代了。
牙白衫子不過一名落第仕子,一無官職傍身,二無祖上恩蔭,縱然身后有幾個北臣支持,大都官階低微,憑什么說這事連天皇老子都不管
天皇老子又是誰
蘇晉道:"下官聽到這句話,覺得十分蹊蹺,直覺他的背后一定藏著甚么人,否則不會如此堂而皇之。"
柳朝明也想起早先趙衍的話——光祿寺少卿,也就一個正五品的銜兒吧
不同的人唱不同的戲,竟然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必不是巧合。
他不由再看了蘇晉一眼,明珠蒙塵,蹉跎經(jīng)年,是可惜了。
難怪老御史當年說甚么都要保住她。
柳朝明的語氣平靜似水:"你知道你的傷為何不曾痊愈么"
蘇晉納罕。
"操心太過,此其一;其二,太會添麻煩。"
蘇晉愣了一愣,悟出他的中意,眉間的蒼茫色竟剎那消散不少。
"下官給大人添的麻煩何止一樁兩樁,大人能者多勞,下官還指著大人全都笑納了。"
柳朝明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轉頭看了看天色,站起身便要離開。
蘇晉又道:"大人,下官以為,謝之一字說多了索然無味,勞駕大人給下官支個賬本,有甚么勞煩之處,大人就添幾筆畫幾筆,下官也在心里記著,日后一定加倍奉還。"
柳朝明知道她慣會巧令色虛與委蛇這一套,并不當真,可回過頭,卻在蘇晉清淡的眉宇間瞧出一份鄭重其事。
他一時默然,片刻后,唇邊竟浮起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就怕你還不起。"
蘇晉歇下還沒半刻,屋外便傳來叩門聲。
是一名面生的內侍,手里端著一托盤,對蘇晉道:"知事大人,柳大人方才說您有傷在身,特命雜家熬了碗藥送來。"
蘇晉道:"有勞了。"接過托盤放在了桌上。
內侍頓了頓又道:"知事大人,您別怪雜家嘴碎,這藥當趁熱吃,涼了就大不起作用了。"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