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清婉院。
小翠跪在地上,繡著五子圖的紫檀小桌屏被她高高地舉在手里。
"……所以,夫人狠狠訓(xùn)了婢子一頓,又命婢子過來賠罪。"
結(jié)香狠狠瞪著她,又瞪那小桌屏,恨不得能從目中噴出火來把桌屏燒焦。
柳夫人輕輕吐出口氣來:"一點小事,下回不要再犯就是了,哪里還要姐姐給我什么賠禮,東西你拿回去罷。"
小翠不動,賠著笑:"我們夫人叮囑了,務(wù)必要把賠禮送到,不然顯得她不是誠心了。還請夫人可憐可憐婢子,這差事辦不好,婢子回去又要挨一頓好訓(xùn)了。"
結(jié)香怒而出聲:"你——!"
柳夫人打斷了她:"罷了,結(jié)香,把桌屏接過來。"轉(zhuǎn)向小翠,"我收下了,你能回去跟你們夫人交差了罷"
小翠忙道:"能,能。"
結(jié)香心里恨得不行,不能違背柳夫人的命令,只能猛地沖小翠伸出手去,那架勢很是不善,小翠知道自家賠這禮沒安好心,也有點心虛,忙把桌屏塞出去,爬起來就告退溜了。
結(jié)香捏著桌屏氣得沖她的背影揮舞:"欺人太甚——咦"
她指腹蹭到桌屏邊上一塊不太平整的地方,磨得微痛,下意識低頭一看。
"這——這還是個破的!"
桌屏角上掉了一小塊漆,粗粗一看看不出什么來,但拿到面前一仔細打量就顯形了,結(jié)香臉都氣紅了,把那點微瑕指給柳夫人看:"夫人您看,她們在外頭欺負了人不夠,還要追到咱們家里來,太過分了!"
柳夫人苦笑。
笑著笑著,眼圈微紅。
她原打算著裝病躲一陣羞,結(jié)果想得太簡單了,總是在這座王府里,她不出去,別人能進來,只要想踩她,那怎么都有招。
哪里是躲能解決問題的。
這才不過是個開始罷了。
結(jié)香極少見她如此情緒外露,慌了,忙把桌屏收回來:"夫人,您別生氣,您這樣的人品,哪里犯得著和她們一般見識,您別多想,這破玩意兒我這就扔了,扔得遠遠的。"
她當真走出去,喊個小丫頭來:"你想法子,把這東西給我丟到府外去,不管哪個犄角旮旯兒,再別叫我看見就成!"
小丫頭傻傻地:"姐姐,這個小屏風(fēng)是新的呀,上面的娃娃繡得真好,有一個好像我家里才生出來的弟弟,又白又胖,滾圓圓的,這么好的東西真要丟了"
結(jié)香不耐煩道:"丟丟丟!你哪那么多廢話,叫你做什么就做是了。"
小丫頭把桌屏接到手里,撫摸著兀自舍不得:"姐姐,既然夫人不喜歡,橫豎要丟,那就丟給我好不好我拿回家去哄弟弟玩,保證不再讓夫人和姐姐看見,也是一樣的。"
結(jié)香猶豫了一下。
柳夫人御下寬和,這院里的人都不甚怕,小丫頭緊著繼續(xù)羅嗦:"要是姐姐舍不得給我,那就先收著,好好的東西怎么就要扔了呢姐姐你看這些娃娃,多可愛呀,夫人現(xiàn)在不喜歡,說不定以后喜歡呢,先藏起來好了——"
結(jié)香讓她羅嗦得頭痛,聽她翻來覆去夸那桌屏,忍不住瞄過去了兩眼,她先前只是一腔為主不平的憤怒,根本沒心思看什么花樣,此時一看,別說,東西本身確實是好東西,那幾個娃娃繡得活靈活現(xiàn),最打眼的一個罩著大紅肚兜,胖手胖腳,樂得哈哈的。
饒是結(jié)香一肚子氣,也沒法對這娃娃本身有什么意見。
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忽然晃似憑空里劈下一道靈光,劈得她差點跳起來。
"哎,姐姐——我的手,哎呦。"
小丫頭手里的桌屏一下被奪走,她沒防備,掌心被桌屏邊緣割著了,呼痛不迭。
結(jié)香哪里有功夫理她,簡直連滾帶爬飛快沖回了屋里,對著神色黯然的柳夫人激動道:"夫人,你的月事,你這個月的月事還沒有來!"
她一下狂喜過頭,連敬語都想不起來用了。
"嗯"
柳夫人愕然片刻,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想日子,心下一跳,盯住結(jié)香道:"……遲了七八日了,可是"
結(jié)香點頭如搗蒜:"是是,夫人的小日子一向準,前后誤差不過兩天,可這回已經(jīng)遲了七八天了!"
她貼身伺候柳夫人,要說往常,早該察覺了,但近來實在多事,因柳夫人疑似失寵,各處蠢蠢欲動,清婉院里的氣氛跟著緊張起來,人人的心思都關(guān)注在滇寧王到底會不會回心轉(zhuǎn)意,以及防備著外面那些可能的暗箭上,再加上又是過年,柳夫人再不管事,自己院里的人事總要理一理,幾下里湊巧起來,不論柳夫人本人還是底下的丫頭們,竟都一時忽略了過去。
柳夫人表情空茫:"……"
結(jié)香以為她是沒反應(yīng)過來這巨大的驚喜,滿面笑容地壓低了點聲音道:"夫人,我這就去榮正堂,請王妃下令請個大夫來給夫人瞧一瞧。我看呀,這肯定是八九不離十了!"
柳夫人如從夢中醒過來似的,斷然道:"別去。"
結(jié)香不解:"啊"
柳夫人的手按到自己的小腹上,她低下頭去,好似是發(fā)了一會呆,但她的眼神實則極為清醒,同時又十分復(fù)雜,其中所包含的種種情緒除了她自己之外,恐怕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分辨清楚。
"才只有幾天功夫,"柳夫人的眼睫如蝴蝶薄翼般微微顫動了下,"就是請了大夫來,又哪里這么快就能看出來了,若拿不準,或是看錯了,傳出去又是一場笑話,不知她們要怎么說了。"
真要是搞錯了,那等于給孟夫人之流現(xiàn)成提供了一個說嘴的把柄,結(jié)香都不用細想,腦中立時就出現(xiàn)了可能會有的七八種嘲笑辭。
她厭惡地打了個寒顫,雖然她覺得并且萬分希望柳夫人是有了身孕,但柳夫人說的話也有道理,再忍耐一下,到時候讓大夫把個確鑿的好消息出來,那才是給孟夫人等一個響亮的耳光。
結(jié)香就聽話地道:"是,還是夫人穩(wěn)得住,婢子又有些浮躁了。這好消息早兩日晚兩日又有什么妨礙就再挨幾日,等過了元宵再請大夫來。"
柳夫人"嗯"了一聲。
結(jié)香看著總覺得柳夫人似乎有些情緒不高的樣子,不過一想也能理解,才叫孟夫人送個破玩意兒氣了一場,孕事又還并沒有確定,可不得患得患失
這要真有了,自然是揚眉吐氣,可要沒有,只是身體有恙,那枉自空歡喜一場,還不如沒這番波折呢。
結(jié)香就忙又給柳夫人安慰鼓勁了幾句,總算讓柳夫人抬起了頭來,卻微嘆了口氣:"這個年過去,我已經(jīng)三十一歲了,哪里還能這么容易……"
"夫人忘了現(xiàn)成的例子,王妃可是三十六歲的時候才得了世子!"結(jié)香忙道,"夫人怎么就不能生個小主子了哎,對了,如今雖不便請大夫,但各項該注意的可都要注意起來了,夫人日常熏的香呀什么的,有犯忌諱的都該先收起來。"
她說著想起自己手里還捏著個桌屏,低頭看看,這回再也不覺礙眼了,滿面笑容地道,"多虧孟夫人送了這個來,婢子看,還是不要丟了,等大夫來過,夫人的大喜事坐實了,咱們也送點回禮與孟夫人,就說多謝她送來的好兆頭!夫人,您說婢子這主意好不好"
一定能把孟夫人的鼻子氣歪了,哈哈。
柳夫人又低下了頭去,含糊應(yīng)道:"你瞧著辦罷。"
"是,夫人,接下來這段時日呀,您什么也不必操心,就好好保養(yǎng)身子,有什么事都交待婢子去辦。婢子這就去找個有經(jīng)驗的大娘問問,婦人懷胎都有什么講究——夫人放心,婢子先不說出夫人來,只說替家里親戚問的。"
她興頭頭地一行說,一行轉(zhuǎn)頭出去了。
冬日日頭下山早,結(jié)香出去得急,忘了該點起燈,這個時辰,室內(nèi)的光線已有些昏暗起來。
柳夫人獨自默坐。
她的右手始終沒從小腹移開,過了一會,微微向下使勁,似是想感受一下胎兒的存在,光潔的雪緞料子泛出層層微浪一般的皺褶。
她保持著這個姿勢坐了好一會,才慢慢又松開了手來。
……
孟夫人送桌屏打臉柳夫人的事隔日就傳到了滇寧王妃耳朵里。
"孟夫人也太得理不饒人了些。"許嬤嬤慢騰騰地點評了一句。
滇寧王妃嗤笑:"孟氏得理她哪來的理她是得寸進尺才對。"
許嬤嬤也笑了:"娘娘說得對。我一時老糊涂了。"
"先由她們鬧一鬧,我暫且懶得管。"滇寧王妃懶洋洋地道,"孟氏聰明,都聰明在了面上,柳氏才真不是盞省油的燈,看她如何應(yīng)對罷,我瞧著她不得吃虧。"
柳夫人什么應(yīng)對也沒有做。
直到元宵過去,年節(jié)的最后一絲喜慶余韻慢慢散去,各處當差運轉(zhuǎn)都恢復(fù)了常態(tài),清婉院里還是靜悄悄的,好似就打算把這個啞巴虧忍了算了。
滇寧王妃給妾室們定下的三日一請安的制度重新實施起來,柳夫人照著日子來,低眉順眼的,挨著孟夫人譏刺也不還嘴。
孟夫人當年險些被柳夫人這個沒根沒基的外來戶搶了院子,從此失寵沉寂,這一口多年的怨氣如今總算能吐出來,那是腳下生風(fēng),恨不得天天來給滇寧王妃請安,好能見著柳夫人找她的茬,那個精神勁恍如煥發(fā)了人生第二春。
似乎老天也幫著她,又過幾日,府里不知從何處傳起一樁閑話來。
據(jù)說,柳夫人之所以見棄于滇寧王,是因為她心思大了,想搶滇寧王妃的管家權(quán)。
而滇寧王清明睿智,再寵妾室,不可能亂了綱常,使得妾室凌于正室之上,就為此事惱了柳夫人。
孟夫人聽到這則小道消息的時候,心肝一抖,如獲至寶!
來報信的小翠眉飛色舞:"夫人,她們真是這么說的,婢子哪里編得出這話來。"
孟夫人精明地追問:"她們她們是誰"
小翠:"很多呀。"她撓著腦袋回憶著,接連報出七八個人名來,"——大家都這么說,婢子聽到的時候,正好王妃娘娘身邊的丁香姐姐也在,我聽她問誰說的,但在場沒人說得清楚,這個說從嫂子那里聽來的,那個又說從嬸子那里聽來的,都傳亂了,知道的人太多,哪里還分得出誰傳出來的。"
孟夫人皺了皺眉:"怎么會一下子傳成這樣——唔,年都過完了,王爺還沒有去清婉院,柳氏失寵已經(jīng)成定局了,人都沒了顧忌,倒也說得過去。"
小翠期盼地望著她。
她打聽了這么好的消息來,這回總該賞她點什么了吧
孟夫人只是沉思:"不過還是有點奇怪……"
怎么會忽然就傳起這個話來了呢
假如是真的,那事發(fā)當時在場的人一定不多,很可能是柳夫人的枕邊私語,能聽到的只有她最心腹的一兩個丫頭,能傳這閑話的,也只在這一兩個丫頭之間。
柳夫人如今這個狀況,有丫頭反水也算正常,但丫頭沒能力一夕之間把閑話傳得滿府都是還能把自己隱藏得好好的,這丫頭必定是另外投靠了主子。
王府后院之內(nèi),除滇寧王妃與孟柳二位夫人外,別的沒封號的婢妾都不值一提,絕掀不起一點風(fēng)浪來。
這是個非常簡單的三選一的問題。
孟夫人很快理清了思路,目光炯炯地盯著小翠問:"你先說,王妃身邊的丁香也在"
小翠忙點頭。
"她還問了話"
小翠又點頭。
夠了,答案很明確了。
王妃這是放了風(fēng),又令身邊人去探探外邊的風(fēng)向如何了吧。
柳氏這一遭,如墻倒眾人推,再無生理了。
哈,她心倒大,居然敢把主意動到王妃的管家權(quán)上去,這小賤人來得晚,是沒有見過王妃的手段。
孟夫人想到某些往事,心內(nèi)不由顫了顫——其實在這漫長的二十來年中,滇寧王妃沒有出手對付過她,照理她不該懼怕滇寧王妃。
但滇寧王妃對付過滇寧王。
孟夫人那時初進府,親眼見到滇寧王夫婦因納她反目,滇寧王妃拿著棍子攆了半個王府,狠狠揍了滇寧王一頓。
那是真揍,過后好長一段時間滇寧王妃不許滇寧王進門,滇寧王只能到她這里養(yǎng)傷,她給上的藥,滇寧王背上那兩道青紫紅腫的棍痕,孟夫人這輩子都忘不掉。
太可怕了,悍婦把懦弱丈夫壓倒的不是沒有,可哪家敢拿棍子這么打,滇寧王還不是一般男人,他那時已經(jīng)封了世子了!
孟夫人打那時起種下了對滇寧王妃的深深畏懼,滇寧王妃極厭惡她,但滇寧王妃的厭惡表現(xiàn)形式與一般正房不同,她不找孟夫人的麻煩,而是找滇寧王的。
找一回,孟夫人的畏懼深一層。
滇寧王妃連夫主都不怕,收拾她一個小妾還不跟玩兒似的
柳夫人好日子過夠了,看著滇寧王妃如今年紀大了,火氣消了,像個慈和的老太太了,居然敢去招惹她,哈哈。
孟夫人想一想,就直接失聲笑了出來。
小翠可憐巴巴地望著她——夫人都這么開心了,還不放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