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一步步踏下鋪著法蘭西藝術磚塊的階梯。
大概還要托賴剛才的一跪,膝蓋和小腿不時傳遞來刺痛的感覺,要不是這一點刺痛提醒著他,恐怕他難以找到自己的腳,因為他實在感覺自己的軀體是空蕩蕩的。
在他眼前,有大片大片的黑影,如海嘯颶風般飛卷翻騰,耳裡一絲聲音也沒有。
總理府裡一個聽差和他擦身過,許是認得他,停下來說了一句什麼,也許是稱呼了他一聲,宣懷風只看見他容色恭敬,兩片嘴唇開合了兩下,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宣懷風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那聽差就笑著欠欠身走了。
宣懷風便繼續(xù)朝著出口,慢慢地走去。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強做出這平靜的樣子,彷彿是什麼天條天規(guī)壓在他身上,強迫著他非這麼假裝著自己的鎮(zhèn)定不可。
明明身上沒有力氣,明明四肢空蕩蕩,他像被一棒子打破了頭,血濺了一街的人那樣,總有把勁一鬆,想倒下的倦意,可是,他又模模煳煳地,同時也很倔強地想,在書房裡已經(jīng)受過羞辱了,現(xiàn)在,他必須挺直了嵴梁。
總理府他來過幾次,從來沒覺得它這麼寬敞,這麼大過,似乎一個地下大廳就占了幾百畝地,從樓梯走到大門,像是一輩子也走不完。
周圍是落針可聞的。
可宣懷風依稀覺得,這種落針可聞的寂靜刺入骨髓。
寂靜中,彷彿有窺探的目光,從窗后、柱后、門后,或者樓上,外頭十字長廊遠遠投過來,探索似的,藏著深深的,竊笑議論的意味。
那些目光,也許是真的,也許只是他幻想的,可他不理會。
他盯著前方,挺直腰背,端端正正地走著。
不知道走了多久,這段路總算走完了,宣懷風的視野裡,現(xiàn)出總理府高聳威嚴的門頂,門前衛(wèi)兵的身影總是矗立不動的,彷彿一尊尊不茍笑的閻羅塑像。
宋壬在大門外早等得不耐煩,一直伸著脖子往裡望,兩道濃眉鎖得老緊。
一發(fā)現(xiàn)宣懷風的影子,那兩道濃眉才暫且鬆了一絲,宋壬幾步跨過來,幾乎挨上總理府的門沿,隔壁的衛(wèi)兵瞧見了,半不耐煩地警告,「干什麼!干什麼!又不是不知道這什麼地方,你兄弟要守點規(guī)矩呀!」
宋壬轉(zhuǎn)頭說:「兄弟,我奉白總長命當差的,白總長和你們白總理是兄弟呀?!?
一個衛(wèi)兵說:「可不就是看你是白總長的人,要是別個,能讓你門神似的棟在這裡這麼久嗎?你等的人出來了,快讓開些,這不同別處,讓上頭看見不相干的人在大門亂擠,要我們怎麼交代?」
他們正說著,宣懷風已經(jīng)出了大門。
宋壬也不和衛(wèi)兵說話了,迎上去說:「宣副官,怎麼去了這麼久?約醫(yī)生的鐘點只怕趕不及了?!?
宣懷風乍從那片朦朧的灰影裡出來,頭上太陽白得熾熱,日影漫漫,要讓天底下污濁全部現(xiàn)形一般地潑灑下來。
他掀著眼皮,默默往上看了一眼,覺得那陽光有生以來第一次的刺目,簡直要刺出他的眼淚來了。
然后他是絕不能流淚的。
不但不能流淚,而且還不能露出一絲或委屈、或難過、或痛苦的痕跡。
因為若如此丟人現(xiàn)眼,未免就遂了某些人的愿了。
宋壬在他身邊說了幾句,他都恍惚著沒聽見,最后那句,才算聽見了,回答著說:「送公文是要官員寫簽收單的,等了一會,所以花了點工夫?!?
宋壬再問了一句,他又澹澹地回答:「我這幾天臉色都這般,只是因為累了。等事情辦完了,休息幾天就是。」
說完,試著動動臉上的肌肉,竟發(fā)現(xiàn)自己還能擠出一個淺淺的笑來。
宋壬說到做保衛(wèi)的工作,是一把好手,但說到察觀色,心思細膩,那就有點不夠檔次了。這幾天他跟著宣懷風前前后后地四處去,也知道宣懷風確實是乏累透了。
何況,雖然不愛打聽別人隱私,但他也常聽公館裡伺候的人竊竊私語,討論總長那山東男兒沖動的體魄和熱情,實在是很夠宣副官受的。
好像昨晚也……
那就是總長不夠體恤人家了。
宋壬腦子裡想到這些,迴避都來不及,更不能拿來對宣懷風勸告什麼,摸摸鼻子,問宣懷風的意思,「那個外國醫(yī)生那裡,還去見嗎?不是我斗膽說您,論理這孫副官的事,本來就不該您去辦。您是嫌事情還不多?累得臉上都沒血色了,要是回去生個小病,總長氣起來也有一場好鬧。」
宣懷風表面上鎮(zhèn)定著,心裡若明若暗,似喜似悲,溷沌一片。
許多想法攪在一起,就如無數(shù)醬料打翻了攪在一起那樣,酸甜苦辣咸澀辛,結果竟是嘗不出任何一點有條理的味道來。
與其靜靜品嘗這些痛苦的味道,倒不如絕不讓自己空閒下來。
宣懷風說:「布朗先生的約會,是一定要去的?!?
宋壬問:「現(xiàn)在去,恐怕也晚了一刻鐘。您不是說洋鬼子最愛看鐘錶,都是約定時間不見人就自己走的嗎?也不知道那洋人走了沒有,倒不如……」
宣懷風說:「別說了,上車吧?!?
那語氣是冷靜而堅定的。
說完,就徑直向汽車停的方向去。
上了汽車,宣懷風和司機說:「開車,快點?!?
然后兩手一環(huán),往后座椅背上一靠,裝做閉目養(yǎng)神。
宋壬先入為主,見他這樣,更認為他乏了,怕打擾他休息,再沒說一個字,也沒發(fā)一點聲息,卻不知宣懷風兩手環(huán)在胸前,故意把手掌貼著身體,壓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藏在手肘下袖褶裡的十指,微微顫慄個不停。
他們和布朗醫(yī)生約定的地方,實在是布朗醫(yī)生在城裡臨時租的一個辦公室。
布朗醫(yī)生的才能找不到地方施展,這辦公室也只是一個半吊子的地方,一個禮拜,倒只有兩三天開著,不過按照慣例,外面一個小隔間裡,請了一個年輕的會打字的女文員當?shù)z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