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上,這時走過來,挨著小飛燕坐下,握了她的手,柔聲說,“妹妹,姐姐在這樓子里討生活,已經(jīng)是不能清白的人了。我知道這不能清白的苦楚,所以我就怕你也吃這種苦楚。樓里的姐妹,都是苦命的人,論理,我和她們一樣,沒資格瞧不起她們。但是,我又怕你和她們交往多了,身上沾染了不好的習(xí)慣。譬如粉蝶,心腸是很好的,但她嘴里的話,別說姑娘家,有時候就算男人聽了,也要臉紅。有些話,我們是做這一行的,說了就說了罷,但你是不能說的。你以后還要找個好人家呢。”
小飛燕一邊聽著,一邊低首不語,默默受教。
梨花說,“姐姐在這樓里待了幾年,半紅不紅。這些天,我把手頭積蓄清理了一下,再加上幾件客人送的首飾,如果變賣了,也差不多夠一筆使用的。我想著,用這筆錢供你上一個女學(xué)堂。”
小飛燕小聲道,“姐姐,不用的。”
梨花不讓她往下說,看著她道,“你先讓我說完我的打算。如今的女學(xué)堂很進步,是可以供應(yīng)住處的,女學(xué)生們住在一起,又干凈,又沒雜人,又可以學(xué)到學(xué)問,雖多要了幾個錢,遠比住我這里好。舒燕閣說到底,是做皮肉生意的地方,你一個女孩子長久地住下來,很不象話?!?
小飛燕說,“我這個年紀了,難道還可以學(xué)成什么大學(xué)問不成?”
梨花說,“傻孩子,誰指望你當(dāng)學(xué)問家了?送你到學(xué)堂,學(xué)問倒是其次,最重要是給你一個好身份。你長得原本就好,等進了學(xué)堂,把學(xué)生裝一穿,剪一個新式的學(xué)生齊肩發(fā),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一個女學(xué)生在路上走著,多好。姐姐有一個相識的舊客,身家也算清白,快五十歲了,膝下空虛,很愿意認一個干女兒。日后你當(dāng)了女學(xué)生,有一個清清白白的干爹,自然有不錯的人家愿意娶你進門?!?
小飛燕心忖,自己是當(dāng)過姨太太的人,就算當(dāng)了女學(xué)生,不過是個樣子罷了,難道新婚之夜還能變成處子之身?哪里又有不錯的人家愿意娶?可見姐姐沒有看透。
又一想,姐姐在樓里迎來送往,早看慣世情的,對自己的事,竟一時想得如此天真樂觀,更可見姐姐是真的一心一意為自己著想了。
不由很是感動。
小飛燕不忍此時就掃了梨花的興頭,也不說什么,只默默點頭應(yīng)是。
梨花說,“論到交朋友,我坦白說,是不贊成你和我樓里這些姐妹們深交的。以后你進了女學(xué)生,倒不妨多結(jié)交一下同學(xué)。是了,你最近都悶在這里,為什么不出去走走?”
小飛燕說,“今天正打算出去呢,我得了消息,一個女朋友住了醫(yī)院,很是孤寂,我想去看看她。不料還沒出門,寫意就拿了信來叫我念,于是耽擱住了?!?
梨花說,“朋友住了院,你應(yīng)該去探望的。你身上有錢嗎?”
小飛燕說,“我看看就回來,又不在外頭吃飯,不用錢?!?
梨花說,“總不能空手去探病,買點東西去吧?!?
便掏出一個小巧的織錦錢包打開,在里面拿了一張一塊錢的鈔票,塞在小飛燕手里。小飛燕推辭不過,只好拿了鈔票,換了衣服出門。
其實天還早,小飛燕到了街上,還見到巷口里賣熱包子和豆腐花的小攤子還開張著,不過梨花剛剛接過客人,把待客吃剩的幾塊點心帶了回去讓她吃,她現(xiàn)在也不餓,只琢磨著是直接去醫(yī)院,還是買一點禮物好。
其實這個朋友,不是別人,而是送過她一塊真絲帕子的綠芙蓉。
綠芙蓉因為流產(chǎn)住進了醫(yī)院,她并不是首都本地人,認識的人不多,如今她媽媽和姐妹都在戒毒院里,除了年亮富,便沒有旁人來看望,寂寞之中,竟想起小飛燕來。綠芙蓉就要年亮富找人打聽,知道小飛燕住到了舒燕閣,便從醫(yī)院里往舒燕閣打了一個電話。
小飛燕原想著到醫(yī)院看看就是,不料梨花塞給她一塊錢,倒給了她一個難題,
仔細一想,到醫(yī)院探望病人,確實是不應(yīng)該空手的,然而送什么好呢?論理,綠芙蓉送過她一塊真絲帕子,如果她送還綠芙蓉一塊真絲帕子,或是一條真絲圍巾,那是頂頂好的禮物,但她手里只有一塊錢,是絕買不起一塊真絲帕子或者真絲圍巾的。
不然,就買幾個橘子?可現(xiàn)在這季節(jié),橘子也不便宜了,花錢買幾個橘子,太過小氣,而且還花了錢。
要是有什么便宜又大體的,買上一點送綠芙蓉,不失體面,又能剩下幾毛錢,帶回去給姐姐,那就好了。
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站在街角,左顧右盼,那風(fēng)情是很惹人注意的。小飛燕正在躊躇,忽然背后有人“喂”了一聲,聲音有些耳熟。她轉(zhuǎn)過身去,一看,便認出是個熟人。
小飛燕說,“原來是你?!?
張大勝喜道,“我遠遠瞅著就像是你,只是不敢認真叫。沒想到,果然是你。你怎么在公館里做得好好的,忽然就不見了?”
小飛燕最不想聽人問這個問題,聞把頭一扭,說,“你們這些人,干嘛總這么問。難道我就一定要一輩子在公館里做幫傭?我就不能做點別的?我做得好好的,忽然不想做了,不行嗎?”
張大勝人甚粗豪,卻最受不了小飛燕這樣小小的撒嬌的態(tài)度,見她一扭頭,心已微微發(fā)酥,連忙認輸?shù)溃拔也徽f還不成?
小飛燕這才把頭轉(zhuǎn)回來,朝他上下一打量,抿著唇笑問,“公館門戶那么緊,你怎么到街上來了?我知道了,你今天是偷溜出來的。”
張大勝把胸脯一挺,說,“我可不是那種人??傞L給我放假,叫我出來玩呢。”
小飛燕說,“我可不信,白總長會無緣無故對人這么好。”
張大勝嘿嘿笑道,“當(dāng)然不是無緣無故的,我昨晚給總長立了大功呢??傞L很高興,夸我干得好,給我放假,還賞了我一筆錢。你猜猜,他賞了我多少錢?”
小飛燕哼道,“你有多少賞錢,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才不猜。你得了賞錢,很得意嗎?在人家面前擺有錢人的嘴臉,也好意思。”
張大勝面對著小飛燕,竟是出奇地好態(tài)度,聽了她的譏諷,也不著惱,反而說,“誰在你面前擺有錢人的嘴臉,我最恨有錢人擺臉子。不過,我得了賞錢,那是大實話。我們不是朋友嗎?來,有福同享,我請你吃豆腐花?!?
小飛燕見他如此和善,不禁又露了笑臉,說,“只請我吃豆腐花嗎?你要是得了許多賞錢,該請我下館子,喝羊肉湯呢?!?
張大勝說,“好,那就請你下館子,喝羊肉湯。聽說這附近有一家南嶺店,羊肉湯做得很不錯,今天我請你嘗嘗?!?
說著就要去。
小飛燕說,“你還真請我呀?對不住,我今天可不能去了。我一個朋友病了,要去醫(yī)院里探望她。剛才我正在發(fā)愁,要帶什么禮物過去。本來,我是想買一條真絲帕子,或是一條真絲圍巾送給她的。”
張大勝問,“那你為什么不買呢?”
小飛燕欲又止,默默了一會,笑著說,“我后來想想,算了吧。買幾個橘子倒不錯,只是橘子現(xiàn)在不是當(dāng)季,怕也不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