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的影子如針陣一般地映在帷帳上。
席銀撐著陶案坐下來,讓張平宣靠在她的膝蓋上,拿絹子去替她擦拭濕發(fā)。
原本體面明艷的一個女子,如今這般痛苦地瑟縮在她身邊。不禁讓她想起了太極殿上的那位皇后。
無論是姻緣也好,血緣也好。
女子身在其中,實太易被搓揉凌虐了。
***
張奚的死訊,在次日傳遍了整個洛陽。
第三日,趙謙奉敕令點中領(lǐng)軍三萬,馳援霽山。
出鏞關(guān)前,趙謙在城門后見到一身重孝的張鐸。
他滿身披麻,腰系喪帶,勒馬盤桓。
趙謙傳令軍隊暫息,打馬馳至人面前,劈頭便道:
“我真想替平宣給你一巴掌。”
張鐸看著他身上的鱗甲,抽出腰間的劍,在他胸口點了點:“霽山夾道擒人歸來再說?!?
趙謙引馬逼近他:“聽說你把張平宣關(guān)在你府上,不準她服喪,不準她行禮,到底是為什么。”
“她犯了禁?!?
趙謙忍無可忍,馬鞭猛一空甩:“犯禁,你也說得出口。她是你唯一的妹妹!”
“對。”
張鐸抬起頭,“所以,她不得背棄我?!?
殘陽迎暮色,晚霞前旌旗翻飛,趙謙抬手擋開張鐸的劍,偏身道:“她知道什么是吧?我問過服侍她的奴婢,大司馬死的那一日,她去永寧寺塔找過你和大司馬的。她是不是看見了什么,張退寒,大司馬是怎么死的?!?
“疾重不治。”
趙謙道:“你對我也不肯說實話是吧。若是疾重而死,你為什么當夜就要行入殮之禮,既不正寢,也不裹尸,更把張府所有的人都禁鎖在府內(nèi),不準他們臨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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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鐸并不正面應他的問。
“父有遺命,令薄葬。‘斂以法服,載以露車,還葬舊墓,隨得一地,容棺而已?!壹葹閺埣议L子,此舉何錯?”
獵風翻馬鬃,戰(zhàn)馬不知受了什么驚,馬蹄躁亂起來。
趙謙一把勒住韁繩。“好,這是你張家的事,連陛下都不敢過問,我也沒有資格置喙,大司馬死了,鄭揚的軍隊也殆盡,放眼整個洛陽,無人再掣肘你,然我今日奔霽山,歸期不定。趁此時,你不妨自己看看,你身邊,到底還剩下誰?!?
說完,他打馬歸軍陣。半道返身又道“張退寒,你好自為之。”
大軍步伐轟隆,排行出鏞關(guān)。
張鐸身沐殘陽,隨著大軍的去向,遠眺關(guān)外的霽山。紅霞流轉(zhuǎn),風情萬種。天際無人處,映著洛陽城中,永寧寺塔的蜃樓。關(guān)山外,似有一獨琴,獨奏送行軍。和那銅駝道旁,無名的路祭一樣,都是無人堪慰的私情。
張鐸勒馬回城,江凌正在司馬府前等他。
見張鐸下馬,忙上前牽住馬道:
“宋常侍剛走,之前在正堂上替天子奠酒。因不見二郎君和余氏等人,問詢過父親一回?!?
張鐸跨過門檻,“江沁如何答的?!?
“悲慟神傷,不能勉力前來。”
張鐸不置可否,撩開堂門前的一道靈幡。
江凌見此也不再續(xù),轉(zhuǎn)而道:“郎主,明日就要送靈了。各族皆有路祭,寒門亦設(shè)私祭,都已遣人來問詢明日的靈道圖?!?
張鐸笑了一聲:“你傳話,張府不興私祭。”
江凌聞話,忙追上道:“可這也是儒子們對司馬大人的哀思之情?!?
張鐸頓步回身,聲里透著一絲恨意。
“名門路祭,都不是出自真心。這也就罷了,可寒門士者,仰他為尊師,真心敬奉。而他一個自戕之人,根本受不起?!?
話音剛落,背后竟受了重重的一拳。
張鐸不妨,身子朝前一傾,腳步卻沒有亂。
“父親已死,你還要污蔑他!”
人聲憤極。
張鐸回頭一看,見張熠滿眼通紅地立在他身后。
江凌見此正要上前,卻被張鐸抬手擋下,順勢一掌截住他的拳頭,向旁一帶力,便將人擲在地上。張熠狼狽地撐起身,卻不肯消停,撲爬過去,拽住張鐸腰間的喪帶怒道:
“你把這東西解下來,你不配?!?
張鐸低頭看著他,曲膝頂著他的下巴,便逼得張熠向后一仰,跌坐在地。
“你想張奚無人發(fā)喪?”
張熠怔坐在地:“我……我才是父親的嫡子!我還活著,你憑何?”
張鐸不語,伸手一把將他從地上拽了起來。
“等他安棺,我會準你們?nèi)ゼ腊?。?
張熠道:“你不過是張家的養(yǎng)子,你以為,為父親主持喪儀,張氏一族就會認你為長嗎?你有本事就殺了我,否則,我絕不會讓張氏一門受制于你?!?
張鐸聞突然笑了一聲:“一個二個的,都逼我殺你們。你們當自己是何人。子瑜,你也好,張平宣也好,你們的生死,連銅駝道上的一朵雨花都不如?!?
說完,他反手系好被張熠扯了一半的喪帶,理了理衣襟,從他身邊跨了過去。
誰知后面追來一句。
“那你母親的呢?”
張鐸腳下一頓,“你說什么?!?
“我說,你母親的生死呢?!?
穿堂風撩不起沉厚的孝麻。
張鐸欲前行,卻又聽背后的聲音道:東晦堂的人已三日不曾飲食。”
張鐸聞話,胸口猛窒,鼻腔中猛然盈滿了香火紙錢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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