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將一輛報廢的車拆得七零八落,現(xiàn)在,躺在底盤的陰影下,視野狹窄,真像回到十幾年前:自己躺在滿是污漬的海綿墊上,看到歸曉貓腰瞧自己,背對著照明光的尖尖的小臉,還有撒嬌似的想要拽牢他的那只手——
那時她將所有感情都依托在一根電話線上,見不到摸不著,有多可憐他能不清楚嗎?
“……我在攢錢,你等著,我考上大學(xué)就能去看你了。再說一分鐘好不好?”
“……想我了沒有,哎,怎么辦,都沒共同語了,你不能和我多說幾句話嗎?”
“……我這學(xué)期住校了,好可怕,一個宿舍十二個人,宿舍過道都擺著床。”
“……壞了,我媽知道我早戀了。”
“……我最近家里不方便接電話,你別打給我,等我找你?!?
“……路晨?!?
“……掛了。”
……
路晨。
她叫他的名字,就是這世上最動人的聲音。
清晨,歸曉給小楠收拾好箱子。
帶他來時是個旅行袋,她到北京給小孩添置不少東西,一是覺得他可憐從小自己照顧自己,二是按照現(xiàn)在七、八歲小朋友的打扮給他置行頭,讓他能盡快融入這個環(huán)境,免得被人排擠……猛要把小孩送到他那里,她竟還擔(dān)心,那個破修車廠能不能再住人?
可秦小楠聽說路炎晨回來了,恨不得插上翅膀就飛去那個鄉(xiāng)村小鎮(zhèn),去見他路叔叔。歸曉看小孩這興奮勁兒,也沒耽擱。帶上他,開車離開了市區(qū)。
等到了鎮(zhèn)上,是兩個多小時以后了。
兩年前匆匆回來聚會,沒來得及到鎮(zhèn)上逛逛。如今看著變化還真大,三層小商場倒閉了,那個賣羊肉串的攤位和阿姨也不見了,臺球廳的地方開了一連串的小門店。
泥土路也換了柏油路,不變是唯有那條長長的不知源頭終點的河,還有河畔幾十年長成的望不到盡頭的兩排楊樹。車開過去時,有兩三撮學(xué)生在冰面上玩鬧,有少年追上個女孩子,攔腰就扛到肩上,引來一陣笑聲和驚呼……
秦小楠來了北京后沒到過郊區(qū),更別說去鄉(xiāng)下村子。他始終趴在副駕駛位上,挺激動地打量他路叔叔出生成長的小鎮(zhèn)。
歸曉踩下剎車,停在了幾米高的大鐵皮門前。
多年反復(fù)出現(xiàn)在回憶中的地方就在面前,歸曉隔著前擋風(fēng)玻璃,看著半敞開的鐵門,愣了好一會兒,直到身邊秦小楠叫她。
她回神:“到了?!?
“到了?”秦小楠好奇看外邊,這就是歸曉阿姨說的那個汽車修理廠,“好大啊,比我想的大多了?!?
是好大,好像又?jǐn)U建了。
歸曉去傳達(dá)室報路炎晨的名字,看門的大叔瞇著眼,瞅著她和秦小楠,“好奇心”三個大字坦然寫在臉上:“等會啊姑娘,我給里邊打電話?!?
她透過不太潔凈的玻璃窗望出去,看他走出來。
素凈的白襯衫,黑色棉服拉鏈敞開著,顯是剛隨手拿來套上的,倒像少年模樣。不過手上沒修車工具,因為要避著風(fēng)里卷著的沙塵,瞇了眼,透著玻璃瞧她。
不帶任何感情。
歸曉拎了箱子出去,被他接過去,剛洗干凈的手,有剛被水浸過的干凈冰冷,挨上她?!靶沦I的?”他察覺不對勁。
“嗯,東西多裝不下,就買了個新的。”
他頷首:“等會兒給你錢。”
歸曉原本想送到門口就走,可他拿了箱子就走,秦小楠又自然牽著她的手將她往里帶,躊躇著,跟了上去。這里果然是擴(kuò)建了,比先前大了兩三倍,水泥地上清爽干凈,吊起來或是停放的車分了兩排,每輛車旁都有工人在忙活。
從邁進(jìn)這個鐵門,她就覺得虛幻。
秦小楠快走幾步,去問路炎晨廁所在哪兒,路炎晨指了指門外,告訴他要去大院的右側(cè)一個小房間。秦小楠急著就掉頭跑了。
她跟著路炎晨,走到廠房最盡頭,推開的鋁門半開著。
邁進(jìn)去,是辦公室和一排休息室,里邊人透過玻璃看到兩人,多少都會追著再望上幾眼。他也沒太在乎,帶她走到最盡頭,推門。
高敞的屋子沒有多余的擺設(shè),談不上什么家具,有床有柜子,不新不舊但也不是多年前的那些??纱篌w位置擺設(shè)都沒變,一如過去。
他將箱子往門邊的暖壺旁一擱:“廠里冷,別急著脫棉衣?!?
可說完,他反倒將身上的棉服脫掉,丟去沙發(fā)上。順便,抄起茶幾上丟著的半盒煙。
“我和你交待兩句就走,”歸曉站在門邊上,隨手將自己的防寒服的領(lǐng)口拉到鼻尖下,“秦小楠的事我?guī)湍戕k好了,還缺戶口本,你要拿來戶口本,補(bǔ)上手續(xù)?!?
他將長袖襯衫的袖子擼到手肘上。低頭,想點煙。
“我出差會很久,到時候會讓我表弟帶你們?nèi)マk入學(xué),”她說,“正式借讀,你多余的錢不用出,只是那個小學(xué)沒有住宿,可能你要想辦法自己解決租房的問題。畢竟如果是住在這里,離學(xué)校太遠(yuǎn)了?!?
火石摩擦的一聲輕響,小小的火苗從他指尖躥起來。
“我給他買了些衣服,舊衣服挑好的留了,不太好的都扔了?,F(xiàn)在小孩家里條件都好,你以后帶他也要每年給他買點新衣服。和身邊同學(xué)太格格不入會受排擠欺負(fù),”歸曉又說,“不用太多,平時有校服。差不多……就這些了,你還有想問的嗎?”
火苗落上煙頭前一刻,將點未點,路炎晨卻忽然松開手指?;鹧嫦缌恕?
他將咬著的煙取下,揉斷,抬眼直視她:“還愛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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