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謝將軍的第三子,也是最小的一個兒子,謝騖清。
如今北洋派分裂,南方同樣亂了套,各自割據(jù)一方。那些昔日宣誓過的將軍們,大多忘了救國強族的初心,只記得坐擁一城一池的無上虛榮。
然,人分善惡,將有忠奸。有為一己之私欲、割據(jù)一方的司令,自然也有大義在心,力求盡早結(jié)束各地亂戰(zhàn),復(fù)興華夏的將軍。謝將軍便是后者,亦是后者里的中流砥柱。
對這類人,她打從心里敬佩。
父輩的聲名僅是其一。
其二,源于他一門忠烈,叔叔和兩個哥哥都是為護國戰(zhàn)死的。家門顯赫,卻身先士卒,落得戰(zhàn)死沙場的結(jié)局,這事傳出來,有唏噓的,暗諷的,自然也有心懷崇敬,談及必頌的。
其三,來自于他自己。兩個哥哥戰(zhàn)死后,家里僅剩他一個兒子,本不忍讓他再上戰(zhàn)場,可惜看不住。他少年時被保送到保定讀軍官學(xué)校,武昌起義那年,于學(xué)校消失,懷揣救國之心,隱姓埋名從軍出征。他本就是學(xué)校里頂尖的軍事奇才,用兵詭異,屢立奇功,于多地大敗清軍。最終,迎來了辛亥革命的勝利。
其后,他重回軍校,才被人知曉消失數(shù)月間的事。
畢業(yè)后,學(xué)校強留了他兩個月。直到一封急傳家書送至保定,說謝將軍在云貴被困于三面強兵,他當即南下,再揚名已是戰(zhàn)報里那個連戰(zhàn)連捷、統(tǒng)帥一方的少將軍。眾人斷他經(jīng)此一役,威望和戰(zhàn)功兼得,不日就將子承父業(yè),接掌謝老將軍的全部軍隊。
于這盛名下,他卻再度消失了。
直到……今天。
對她來說,直到今天,剛剛,她才知道了他失蹤后的第一個消息。他消失那年,她剛八歲。算起來,這位謝姓公子消失整整九年了。
若不是白謹行親口說,她無論如何都聯(lián)想不到他身上去。
“他……”
“想問他去了哪兒?從他入京這幾日,太多人問這個?!卑字斝行?。
莫非真像傳聞里說的,謝將軍的宿敵出手,派人刺殺得手了?只是在傳聞里,他早已離世,此刻竟安然坐于西次間。
她見白謹行不方便多談,笑說:“既是他,就不該簡單招呼,”她對門外叫,“扣青?!?
很快,扣青于簾后探頭:“欸?”
“問他喜歡喝什么,吃什么,今日要好好招待一番?!?
“他、他要了可可牛奶,”扣青舉起懷里抱著的可可罐子,“我正、正要泡。”
不正是方才她推薦的,抵抗寒冷的絕佳飲品。
“那……快去。”何未怕客人等得太久,讓扣青先去泡,余下的稍后再議。
在白謹行的示意下,兩人先后坐到椅子上。
茶來了,均姜也留了個對新姑爺極為滿意的笑容,抱著茶盤走了。走前,有意將推拉門關(guān)上,為兩人留了封閉空間——培養(yǎng)感情。
白謹行是個極有效率的人,主動說明來意,約莫是他和何未一樣,也是在今年,剛得知有個幼年婚約:“我自軍校畢業(yè),始終在戰(zhàn)場上,說是打了幾年勝仗,卻自覺毫無建樹……”白謹行停住,似在思考如何講下去。
他凝視著她,慢慢地說:“我們這些帶兵的,在自己的領(lǐng)土上拼死拼活,究竟為了什么,我找不到一個再去拼命的道理。不知這話,你是否能聽明白?”
她微頷首,輕聲答:“四方割據(jù),民不聊生。華夏苦戰(zhàn)事久已?!?
白謹行未料到,一個久居京城、長在錦繡堆里的女孩子,竟也留意到了京外的亂世。
他又道:“所以我早在年中,就決定遠赴德國,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尋求救國之路,”他強調(diào),“知曉婚約前,便有了這個打算?!?
何未也未料到,一個以命拼出名聲的青年將軍,竟肯放下槍,脫下軍裝,告別自己打下的城池和功勛。
自巴黎和會后,五四運動帶來了一場留學(xué)熱潮。
大家都被挫敗了,本以為清朝結(jié)束,就不再受列國欺辱,結(jié)果事與愿違。有志者,都迫切想尋求強國的路,她的許多同學(xué)都出去了,也曾聽人議論過,許多的年輕軍人脫下軍裝,輾轉(zhuǎn)海外……沒想到,面前人將是其中一員。
“但父親的決定,我不愿輕易違背,所以問了父親的意思后,先入京相見,”白謹行慎重看何未,柔聲問,“何二小姐,不知你是否愿意,隨我遠赴德國?”
何未被問住。
其實……去德國不難,尤其對她來說更容易。何家船運做得大,早已遍布四海。
況且留學(xué)終有歸期,不會太久。
可她不曉得是被什么拽住了似的,點不下頭,開不了口,將一杯茶喝到底了,還沒主意。
白謹行微笑看她,并不著急,反而帶著歉意說:“剛見面就問出這種問題,太荒唐是不是?”他說,“來前,我還怕你直接起身走掉。眼下你坐著不動,早超出我的設(shè)想?!?
何未猶豫再三,決定對他坦白:“將軍高志,我愿成全。可要真心問我愿不愿意跟你遠走異邦……實話說,我答不出。見你前,我以為結(jié)婚是個簡單事,好像今日一見……并沒想象的簡單。但二叔的意愿,我不想違背。”
她想了想,問他:“你準備何時動身?”
他答:“正月,父親叮囑我,務(wù)必在離京前,見何叔叔一面?!?
何未輕點頭,不用等正月,二叔下個月就回來了。
時間如此短。她心神難定,沒了主意。
白謹行溫聲說:“我有個建議,你且聽聽?”
何未對他的人品有十足的信任,于是點頭,等他說。
“這是舊時的婚約,權(quán)當我們相識的緣分。這一個月,我留在此地,一個月為期,我們以朋友之禮相待,等何叔叔回來,你再做決定。”
如此,算給了她緩沖的時間。若投緣,便可攜手;若無緣,總算相處過,二叔和白家老爹都可應(yīng)對。
何未再點頭,同意了。
兩人靜下來,各自喝茶。
“說說你路上來的情景吧,”何未打破安靜,主動說,“我還沒去過西北?!?
提及西北,白謹行笑了。他講起西北形勢,還有路上的趣事,很快將沉默帶來的一絲絲尷尬化解掉了。推心置腹的聊過,兩人比先前更熟悉了,說話都輕松隨意了不少。
何未想到西次間等著的貴人,將一個困惑說出來:“從昨夜到今天,你都讓謝公子見我,是不是有特別的原因?”
白謹行如此守禮的人,沒道理初見未婚妻,就帶著一個老同學(xué),一次算偶遇,兩次必有特定的緣由了。
他沒否認:“這件事,需他來說。我去叫他?!?
白謹行出書房,叫了謝騖清過來。
謝騖清喝完可可牛奶,在院子站過一會兒,此刻回來,往有火道取暖的書房一走,一步一個清晰的雪水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