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倭案審判結(jié)果傳到各衙門時,賀老太太正穿著她太淑人的誥命冠服在都察院外,倒是比賀家其他人更早知道了結(jié)果。
當一位崔姓御史好心告知她案子結(jié)果時,賀老太太只覺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幾晃。
賀五姑娘霞姐兒也呆在當場,半晌反應(yīng)不過來,連祖母身子不穩(wěn)也沒伸手去扶。
還是那崔御史搭了把手,穩(wěn)住了賀老太太。
霞姐兒回過神來,心底的恐懼便瘋狂蔓延,擎著祖母的手抖個不停,肩膀顫了幾顫,終沒忍住,失聲痛哭。
賀家小郎完全不懂姑姑在哭什么,茫然看了片刻,自己也有些委屈起來,扁扁嘴,也哼哼唧唧哭起來。
再美的人,若不是梨花帶雨的哭法,而是驚懼交加的嚎啕,也沒有美感可。
有幾位觀望的御史原本還有意無意瞄著賀家姑娘,忽見賀家姑娘如此失態(tài),雖心下理解誰攤上這樣的事兒都會這么哭,但到底生不出憐香惜玉的心思。
門子聞聲也探頭探腦,想過來把人趕了,卻又怕走了犯人,上頭追究,便有人悄然往那邊去錦衣衛(wèi)衙門去報信。
賀老太太卻是半滴眼淚也沒有,她強忍著喉頭的腥甜,不嘔那一口心頭血出來,站穩(wěn)身形,厲聲喝令孫女道:“閉嘴!”
霞姐兒被喝懵了,哭聲戛然而止,圓睜著雙眼,淚珠兒卻還不受控制的啪嗒啪嗒滾下來。
賀老太太深吸幾口氣,微微動了動身子,向前走了幾步。
那崔御史實不忍心,壓低聲音勸道:“老人家……帶著孩子快快走了吧。您這身誥命朝服一時也無人敢攔。莫要等著錦衣衛(wèi)來了。到底是……流放……”
他聲音幾乎低不可聞,私縱犯人也是重罪,可同樣家有老母,他豈能干看著什么都不做。
賀老太太微微福身以示致謝,崔御史慌忙避開。賀老太太卻用高亢聲音激動道:“賀家冤枉!大人,賀家冤枉??!”
那邊就有一直密切關(guān)注著她舉動的御史小聲對幾個門子道:“可盯著些,這老太太是個厲害的,別心懷怨尤,一頭碰死在咱們衙門口,沒得晦氣再惹來罵?!?
門子連忙應(yīng)下,又喊了兩個雜役來,死死盯著祖孫三人。
崔御史雖沒投在誰門下,卻也曾上書彈劾過王守仁,如今也搶著看了結(jié)案文書的,知道這是翻不了案了,嘆了口氣,道:“老人家,朱批落定,已無回還,多說無益,不若顧著當下,他日許能謀子孫赦回?!?
賀老太太直直看著崔御史,似乎沒聽懂他說什么一樣,又重復(fù)道:“大人,賀家冤枉……”
崔御史已不忍睹,又嘆氣拱了拱手,轉(zhuǎn)身離去。
賀老太太盯著不遠處都察院門上匾額,腰桿挺得筆直,忽就從手上擼下小指上個赤金戒指。
幾個門子雜役倒是眼尖,直勾勾盯著那金鎦子,咂咂嘴,這可是要尋人報信給打賞?雖是小了點兒,但遠遠瞧著閃金嵌寶也是值些銀子的。
不想,賀老太太竟是仰頭就將那戒指擲進口中!
吞金。吞金!
猝不及防,在場諸人都忍不住“啊”了一聲,便是防著她尋死,又有誰會料到她竟然吞金!
崔御史本向回走,聽得驚呼慌忙轉(zhuǎn)身。
但見那個年輕姑娘臉色慘白,幾乎站立不住,手足無措的,對著祖母又是拍背又是撫胸,聲音驚恐至變調(diào),“祖母……祖母……快吐出來啊……”
而那滿頭銀絲的老婦人依舊站得直直的,推開孫女,嘶聲道:“諸位大人,賀家冤枉!賀家冤枉!蒼天在上,賀家年年修橋鋪路,施粥舍米,造福鄉(xiāng)梓,不當枉死,不當枉死?。。?!”
崔御史大驚失色,快步過去欲攙扶,卻又對吞金的賀老太太束手無策。
那邊有御史也有路人百姓圍攏過來,有人高喊快去醫(yī)館藥堂請大夫來。
賀老太太卻毫不顧忌自身,已是抱了死志,兀自高喊:“賀家冤枉!賀家冤枉!斷案不公,緣何不究?!賀家不服!賀家不服!賀家枉死!”
圍觀百姓不免議論紛紛。
霞姐兒則是整個人都傻了,嘴唇哆哆嗦嗦,語不成聲,腿也發(fā)軟,似是站立不住,竟全憑扶著祖母才支撐得住自己的身體。
可是她腦子里卻轉(zhuǎn)得飛快。
她不是那深閨不知世事的姑娘,她讀過書,也在京城閨秀圈子里聽說過誰家誰家被流放的事。
那是多可怕的事情呵,路途千里只靠一雙小腳一步步走過去,一路上缺衣少食,隨時可能因病一命嗚呼。
更可怕的是,押送的獄卒可不是什么善類,到了流放地更不會有人將流犯當人看,便是任人欺凌,清白不?!?
祖母吞金為的什么她已不愿去細想,于她,便是一死也不想受那委屈!
這位賀五姑娘骨子里不是個柔弱的女郎,否則也不會在得知李家退婚時去尋嫡母鬧,這會兒更是一股子狠意涌上來,陡然伸手就拔下髻上金釵,向頸間刺去。
眾人還沒在賀老太太帶來的震驚中緩過神來,又見那嬌滴滴的美貌姑娘轉(zhuǎn)瞬就要血濺當場,竟一時只顧驚呼,不及前去救援。
卻是賀老太太比她更快,甩手一巴掌,直打得霞姐兒一個趔斜,金釵尖端劃破了她雪白的脖頸和優(yōu)美的下頜,鮮血淋漓,濺落在她雪白的大毛風領(lǐng)上,梅花落雪,觸目驚心,卻到底于性命無礙。
金子墜得人五臟六腑都疼痛起來,隱匿寶石縫隙間的毒素也開始融化,腐蝕著胃腸,賀老太太已是額角見汗,整張臉因疼痛和憤恨而猙獰起來。
她那保養(yǎng)得宜卻仍掩不住干枯衰老的手猛得抓住霞姐兒的大氅,力氣竟然那樣大,生生將其拽得靠近自己。
她聲音雖小,卻是兇狠異常,“豈能讓你爹白死?你要活著!活著!你要報仇!報仇!去,告訴你五叔,活著才能報仇!讓他為我,為賀家報仇!”
她的五兒子,賀北盛,如今還關(guān)押在牢里。
老大老二都被斬立決,甚至年過十四歲的孫子們也都要掉腦袋,老五卻保下來了,只是流放,可見是老大老二在牢里死挺著,沒有招出老五任何事情來。
但老五那樣的性子,知道兩個兄長這般,必不能獨活。
想讓他活,就要給他個念想。
“讓他活著,報仇!”賀老太太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來,只覺得身上一陣陣的發(fā)冷,巨疼席卷全身,心知大限將至。
她抓緊孫女,借力努力挺直身體,近乎用盡全身力氣,向眾御史、向圍觀百姓喊著:“賀家冤枉!賀家冤枉!蒼天,賀家滿門枉死……”
最后幾個遍,聲音已是含混不清。
她的眸光開始渙散,蒼老的身軀慢慢堆委下去,最終倒在孫女懷中,單雙目圓瞪,一直盯著都察院大門,盯著那一群面色各異的御史。
死不瞑目。
一系列突發(fā)事件讓賀家小郎反應(yīng)不過來,此刻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哭嚎著抱住祖母的腿,兩只肉呼呼的小手推著搖著,一遍哀哀喚著。
與他相反,霞姐兒卻像是也被黑白無常勾了神走一樣,呆呆的看著懷中一點點冷下去的祖母,沉默著,沒有半點聲響,宛如木雕泥塑。
直到聞訊趕來的錦衣衛(wèi)驅(qū)散了人群,抓起小小的賀小郎,又去拉開霞姐兒,將賀老太太尸身抬出來,霞姐兒才恍然如夢初醒,陡然一聲凄厲尖叫,死死抱著祖母不肯放手。
錦衣衛(wèi)對付犯婦可從來沒有憐香惜玉的時候,兩下扭住霞姐兒的胳膊。
霞姐兒尖叫著,哭泣著,試圖掙脫著束縛,卻哪里掙得過錦衣衛(wèi)。
那邊本站在門里的崔御史眉頭緊鎖,委實看不過眼了,掙開同僚了拉扯,快步走過來,與錦衣衛(wèi)交涉要求善待賀家祖孫。
那領(lǐng)頭的是個錦衣百戶,哪里會把個七品御史放在眼里,只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角,道一聲“不敢縱了人犯”,便讓人將賀老太太尸身抬上隨行的平板車上,又將賀五姑娘、賀家小郎捆了手腳堵了嘴,一并丟上車,揚長而去。
崔御史鐵青著臉,目光陰鷙的看著一群錦衣衛(wèi)遠去的背影。
熱鬧的主角被錦衣衛(wèi)帶走了,看熱鬧的人卻久久未散,交頭接耳,口口相傳,很快,都察院門前這一幕就飛遍了大半個京城。
*
仁壽坊沈府
通倭案終審結(jié)果傳到沈府,累日來彌漫在沈府的陰云終于一掃而空,連下仆走路都輕快了幾分。
雖在孝中,不得酒宴慶祝,徐氏還是借著年節(jié)未盡的名義,給下仆每人多發(fā)了一個月月例銀子,頓時闔府都洋溢著歡樂的氣氛。
很快又有一朱批判決下來,令將賀家當初巧取豪奪占去的孫氏嫁妝織廠等產(chǎn)業(yè)統(tǒng)統(tǒng)還了回沈家,且指明退還孫氏血脈。
那便是都給沈瑞,并無沈瑾的份。
跟著沈理一起過來的沈瑾聽聞,非但沒有絲毫不滿,反倒非常高興,喜得連連道皇上圣明。
沈瑞知道小皇帝下一步要將松江布列為貢品的打算,便也不同沈瑾謙讓。
且他原早就同徐氏商議過,私下備了個京郊的田莊,打算沈瑾成家時送出去,也算給他添處進項。
只可惜沈瑾這婚姻著實艱難,到現(xiàn)在也沒個消息。
閆家早已被抄過一遍了,如今倒是將閆寶文的產(chǎn)業(yè)折銀賠給沈家三子的部分交付出來。
何氏聽說大仇得報時就痛哭一場,與徐氏請示過了,擇好了日子要與沈玲再做一場大法事。
等那近三十萬兩撫恤銀子送到她眼前,何氏拉了小楠哥就沖皇城方向不住磕頭。
她如今雖成了徐氏的契女,二房上下待她也都好,但她心里知道,待瑞哥兒媳婦進門,她將這管家權(quán)交出去,母子倆寄身這里,到底還是有些尷尬。
而有了這撫恤銀子則不同,這二十來萬兩銀子足夠她和小楠哥富足一生,待她置了產(chǎn)業(yè),雖也需依附二房才保平安,但到底也是有了根,站得穩(wěn)腳,立得正身。
沈全也同樣覺大仇得報,沈珺與沈琦的銀子他代領(lǐng)了,雖銀子也不少,卻不能讓他多開懷。
畢竟,再多銀子也不能讓二哥的胳膊恢復(fù)如初,也不能讓嫂子與侄兒立時毫發(fā)無損的回來。五房,還不差這點銀子。
現(xiàn)在他唯一感興趣的就是,必須要看凌遲了閆寶文這王八蛋。
沈漣也是喜悅的——虧得沈珠沒有牽連到整個三房,但是想起兄嫂那個樣子,若是知道了珠哥兒流放云南,還指不上怎么鬧呢,思及這些來便不免頭疼。
若不是他還肩負打理經(jīng)營族產(chǎn)的擔子,真想闔家搬京城來算了,也好避開兄嫂那兩個無賴行子。
“珠哥兒上路時,我總要送上一送。”沈漣嘆氣向沈瑞道。他到底是沈珠的親叔叔,雖然在“倭寇上岸”時,沈珠也沒少引外人來禍害他的鋪子。
他當初為了給自己留后路而結(jié)交的獄吏之類人,如今倒是能給沈珠用上了。
“理哥兒莫去了吧,”沈漣又勸沈理道,“琭哥兒同珠哥兒是一道的,我一同送了他去便是,免得你一露面,琭哥兒沒個輕重,又胡亂要這要那?!?
沈理第一時間從謝家得知了判決下來,便約上沈瑾一起來的仁壽坊。聞擺手苦笑道:“漣四叔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然沈琭還是九房宗子,我理當送一程?!?
沈漣又勸他幾句,沒奈何只得由他,兩人約好了一同去送流放的沈珠沈琭出城。
沈家諸人還沉浸在喜悅之中,賀老太太在都察院門前吞金的消息就由杜老八帶進了沈府。
杜老八這次不用喬裝菜農(nóng)了,不過也不便以本來身份登門沈府,照舊自稱英國公府侍衛(wèi)進的門。
只是杜老八這樣的身份,沒必要帶到沈理、沈瑾面前,依舊是沈瑞同沈全、沈漣去見了他。
小花廳里,杜老八唾沫星子橫飛講完都察院門前發(fā)生的一幕,頗有些不滿道:“某先前就說,讓那老豬狗不能再語算了,偏幾位爺心善。如今怎樣?滿城謠。對付這等貨色,可是半點心慈不得?!?
沈全咬牙道:“這老虔婆,真真是惡毒?!舱婧莸孟滦??!?
賀老太太若是不鬧吞金這一出,賀家這案子沒兩天也就不新鮮,沒人會再提起了。
而她這般一鬧,街頭巷尾都要當作奇聞來談,說話間不免就帶出賀家的事情來,天長日久,誰知道真相到底怎樣?
便是罪大惡極也能變得冤深似海了。
沈瑞緩緩道:“這件事,沈家不會有太大麻煩,沈家原是苦主,再怎樣造謠也繞不過去。但卻是會影響我的恩師王守仁王大人的聲譽?!?
王守仁的封賞,朝上還沒爭吵出個結(jié)果來。
這種時候,若是坊間輿論對王守仁不利,朝中大佬便又有借口拒絕給王守仁應(yīng)得的待遇了。
但是賀老太太這招委實……太橫了些,誰又能與一個死人爭短長。
杜老八抻了抻滿臉虬髯,斜眼瞅了瞅三人,道:“繼續(xù)到處說都是張公公主審的案子?”
沈瑞搖了搖頭,這會兒再提張永已經(jīng)意義不大了,賀家已倒,就算劉瑾要拿張永審案做文章,也沒有人能再為證。
沒有威脅,張永便不會費心外頭的動靜。
且若總是攀扯張永,一旦惹惱了他,再調(diào)查一下謠的出處,那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就說說這個案子,”最終沈瑞道,“說些百姓想聽的,敢于吞金的賀老太太是什么人,他的兒子都做過什么。說說松江先前如何,現(xiàn)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