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元年四月廿六
極難得的,此日乃是年、月、日九宮飛星皆吉神,日二十八宿為南方張?jiān)侣梗S歷云:祭祀婚姻日久長,葬埋興工用此日,三年官祿進(jìn)朝堂。大吉昌。
乃是罕見的諸事大吉之日。
遂這一日京城里一早便處處聞得炮竹響,成親的,安宅的,開業(yè)的,各類喜事皆擇此日進(jìn)行。
朝中辦喜事的人家也有四五家,期間最受矚目的自然是如今頗得帝寵,帝師楊廷和長子成親。
便是女方生父已故,伯父官職不顯,也有不少“熱心人”過來觀禮,更勿論楊家早已門庭若市。
賓客盈門,楊夫人俞氏雖忙得不可開交,卻始終精神奕奕,氣色尤好。
不免有相熟的女客打趣,“可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瞧你這哪里像要做婆婆的人,比那小姑娘還有精神!”
俞氏便都笑瞇瞇回過去:“終于有個臂膀了,我可不是要可勁兒高興才是!”
她此番已經(jīng)是多次表述過兒媳婦過門就要把家事托付過去,今兒來赴宴的皆是官宦人家內(nèi)宅夫人,多半是不信這話的。
想俞氏一個繼婆婆,嫡長子媳婦進(jìn)門,她不說把持家業(yè),反倒要將管家大權(quán)拱手讓人,將來哪有她什么好果子吃,樂呵什么。
于是幾位夫人私下議論一番,倒覺得俞氏之所以顯得格外高興,大約是因著他家大姑娘的病有了起色。
其實(shí)楊恬的病情并不是京城貴婦圈關(guān)注的焦點(diǎn),或者說,隨著張家兩個姑娘霸道的張玉婷被送尼庵、名聲極差的張玉嫻許了小沈狀元,上巳節(jié)的事已漸漸沒人提起。
說楊恬病情有了起色,乃是有幾家與楊家交情頗好的翰林人家去探病,傳出來的消息。
俞氏原身邊總帶著楊大姑娘的,熟人皆知二人雖是繼母女,感情卻頗為不錯。且楊大姑娘到底是跟張家結(jié)了梁子的,若是人沒了,這就是死仇了,若人好了,總有轉(zhuǎn)圜余地,與楊大人而,朝上少個像張家這樣霸道難纏的敵人總歸是好事。
眾人也是想著,若楊恬病入膏肓,楊家斷沒有這樣大辦喜事的道理,大約是好了吧,俞氏這才歡喜。
這個話題起了頭,便就有人想起來,轉(zhuǎn)而悄聲去問同為翰林夫人的沈理妻子謝氏,因道:“她家大姑娘不是許了你們沈家,她那病可是大好了?聽說肺病頂不好醫(yī)治,不知道請了哪里的大夫?日后若有親朋得了,我們也好薦一薦。”
又有人道:“聽聞是陛下遣了御醫(yī)來的?楊家這般得陛下看重!”
謝氏被人拉著問來,便是心下不耐也沒法子,只好扯了扯嘴角,勉強(qiáng)道:“我自己都一直病著呢……鎮(zhèn)日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詳情。”
頓了頓,她又忙描補(bǔ)了句:“我家老爺這些日子也忙著,不曾聽他提過?!?
聞?wù)叨囝H為不信,雖說是堂弟,但是先沈尚書家有事沈理可沒少幫著打點(diǎn)。
有同謝氏關(guān)系好的,瞧著她臉色確實(shí)不好,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憔悴,上巳宴后也沒見她出來過,想必是真病了。便還勸慰道:“這一打春,乍暖還寒的,可是容易著涼,千萬保重。我前陣子吃著個滋養(yǎng)方子還好,回頭打發(fā)人與你送去。”
謝氏忙笑著謝過。
有人卻是戲謔道:“沈大人沒有親弟,倒是族弟頗要費(fèi)心,與楊家定親那一位好歹家里還有女眷,小沈狀元的喜事,怕不還得你這嫂子多操勞?!?
說起小沈狀元的婚事,周圍便是一默,翰林圈子對于沈瑾的婚事可多是極看不上。
自來讀書人最講氣節(jié),講究那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翰林院諸君便是明知自己做不到,也不妨礙他們用這樣的尺度去衡量別人,那潑天富貴、莫大威壓不曾落在自己身上,自然能閉著眼睛,罵人家小人。
謝氏臉色更難看了幾分。
謝家不是沒有向沈瑾伸出橄欖枝,結(jié)果沈瑾先是擇了李東陽那邊,后來又鬧出那樣禍?zhǔn)拢闶侨绱?,謝家也沒多嫌棄,仍肯以旁支女兒許之,可好,這蠢貨居然又擇了外戚!
外戚不說,還是一個那樣名聲的姑娘!
簡直是自甘墮落!愚不可及?。?
謝氏就覺得頭頂火冒三丈,想起丈夫還嫌她管沈家事管多了,竟還要寫放妻書給她!雖然最后到底沒有寫,可丈夫也是態(tài)度生硬,再不踏進(jìn)內(nèi)宅一步,甚至不肯去謝家!
就這么個沈家,就沈家這么一群東西,她不去管,就亂成這樣!
到頭來呢?還不是她要站在這里受羞辱!
她為什么要因著那樣一群貨色來受這等羞辱!
謝氏毫不掩飾臉上的不快神色,淡淡回應(yīng)道:“自是小沈狀元父母打理,我這隔房的族嫂能幫得有限?!?
那問話的夫人見她如此,討了個沒趣,不免訕訕。
一時(shí)眾人也都不大好與謝氏搭話,有人打圓場轉(zhuǎn)移了話題,又說起朝中誰家誰家婚事,才將這尷尬岔過去。
謝氏卻猶覺得氣悶,也不愛與周圍人說話了,漸漸的便被冷落下來。
有人同她說話她嫌煩嫌吵,這會兒沒人同她說話了,她又疑心眾人孤立她,這么一想,便呆都有些呆不下去了。
只是她到底還存了一線理智,楊廷和也曾翰林出身,又是沈家的親戚,她這才不得不來。
今次既然來了,半路再走反倒得罪人了,便只好強(qiáng)自忍耐,也不再與人聚群,只自己在一旁呆著。
待到下朝的高官們到了,楊家更是熱鬧三分,三位閣老都賞臉親臨,部堂高官也有多半到場,不免有人戲稱小朝會。
震天的炮竹聲中,花轎進(jìn)門,將喜慶的氣氛推向高潮,一時(shí)新人禮成,外院開席。
楊家婚禮雖不奢華,然來得這許多賓客,男女分席,也是擺了百十來桌,楊家不算太大的院子擠了個滿滿當(dāng)當(dāng)。
遂也有那等心思陰暗的御史暗搓搓準(zhǔn)備奏章要參楊廷和一本奢靡,卻是后話。
這場喜事直到時(shí)近宵禁才落下帷幕。
因沈瑞有孝,不能出席這樣場合,沈理沈瑾便代表沈家過來幫忙,也是待到賓客盡去,方才告辭。
沈瑾一直在眾人若有若無的譏諷目光中,初時(shí)不免如坐針氈,還上火了數(shù)日,后來竟是慣了,也不在乎了。
就算是被逼迫,既是已下了決定,再作那愁苦受害之態(tài)便真是虛偽小人了。
說到底,他不還是放不下自己的前程,不敢棄官拒婚嗎?
因此今日來了,沈瑾便是笑對眾人,極好的保持了狀元公翩翩佳公子的風(fēng)度,又幫著楊慎擋酒,倒也得了不少人一聲贊——不過卻是贊他心機(jī)深沉,臉皮厚不可測。
待散席當(dāng)歸去時(shí),謝氏忍著脾氣等到最后,見喝得不少的沈理不欲與她同車,偏要與沈瑾一同,她更是氣惱。
在楊家不好鬧,謝氏也是拿捏著這點(diǎn),故意在楊家門口大聲吩咐下仆去摻扶醉了的老爺和瑾大爺分上兩車,又讓沈瑾的車夫駕車穩(wěn)當(dāng)些,妥善送沈瑾回去。
沈理果然不好在楊家失禮爭辯,只得上了謝氏馬車。
他也不去理謝氏,兀自摸到車上溫著的小壺,喝了一口解渴,不料入口竟是酸甜的醒酒湯。
沈理不由心下一軟,勿論這是從家里帶來一直溫在火上的,還是楊家備下,謝氏讓人裝在車上的,到底是她一番心思,想是思慮著他飲酒……
他還未及感慨完,馬車一駛離楊家街坊,謝氏就忍不住開口抱怨道:“……說什么嫌我管得太寬,我這不管了,那沈瑾便尋了個什么婚事?!連帶我這隔房的嫂子都叫人戳了脊梁骨去!還問我是不是去給他操持婚事!我?guī)自蝗诉@樣折辱過!竟白白因著他個隔了不知多遠(yuǎn)的人受了這等閑氣……”
沈理一陣陣的酒意上涌,冷冷瞧著謝氏,涼涼道:“那是他的座師,張?jiān)澨岬挠H事?!?
張?jiān)澣齻€字咬得極重。
謝氏也有心病,她先斬后奏定下女兒與張?jiān)濋L孫的婚事,雖說出來是理直氣壯,可心底到底還是曉得理虧的,聽得張?jiān)澣?,她一時(shí)倒也接不下去茬了。
這火氣憋著,越發(fā)讓她難受,終還是冷哼一聲道:“張侍郎怕是卻不過面子才替外戚說和,可沈瑾是沒長腦子么,人家說什么他應(yīng)什么?那是個什么人家!那家姑娘是什么個名聲!”
沈理冷冷道:“張?jiān)澥鞘裁磪s不過面子?是想多一重保障,好把侍郎變尚書罷了。”
謝氏冷哼一聲,尖聲道:“那不也是實(shí)至名歸,張侍郎在吏部這許多年,尚書位置原也是應(yīng)得的?!?
沈理嘴邊透出一抹譏諷的笑,“今日已是頒旨,升焦芳為吏部尚書?!?
謝氏呆了一呆,脫口而出:“這怎么可能……?!”
其實(shí)頒旨后就有不少人家下仆送了消息到楊府自家主母這邊,只是謝氏今日多是獨(dú)自坐著,與熟人也只寒暄幾句,便不再多,故而不曾聽人議論。
且大家也知道她家與張?jiān)澕医Y(jié)親,誰又能特特告訴她張?jiān)潝”?,去討這個嫌。
便是不看她面子,還看楊家面子呢,在楊家席上鬧個黑臉,總歸不妥,大家來此不就是為了與楊家結(jié)個善緣么。
謝氏知道沈理不會騙自己,何況這樣大事,只是……她仍覺難以置信,一時(shí)失神,不由喃喃道:“……母親說父親也是看好他的,他又是李閣老的人,后來又有外戚張家的支持,怎么會……”
沈理看著她,不自覺帶了憐憫,心道,只怕張?jiān)澗蛿≡谒^外戚支持上了。
平素沈瑞雖然不怎么講小皇帝的事,但沈理也知道皇上對張家到底是個什么態(tài)度。
尤其張家剛得罪了皇帝,張?jiān)澾€去與張家牽線,皇上不厭了他才奇怪。
謝氏哪里知道那許多,喃喃自語也并不是要個答案。她已經(jīng)沉浸到自己的思緒中。
當(dāng)初,她看中張鏊這個女婿,固然有謝家的指示、侍郎府的門第緣故,更多的也是因著她聽說張鏊委實(shí)是個青年俊才,她覺得和她的枚姐兒正正好匹配。
現(xiàn)下,侍郎府的門第不可能再拔高成尚書府了,雖說她女婿未來仕途之路上助力稍弱,到底也是吏部出身,選官上有天生的優(yōu)勢。
但她很擔(dān)心,先前張?jiān)澮恢焙徒狗紶帄Z尚書之位,焦芳豈會放著張?jiān)澋膶O子不使什么絆子?
“怎么會……怎么會……”她喃喃自語,“那鏊哥兒怎么辦……”
她一個內(nèi)宅婦人,思維定式如此,眼界也就只有這么大罷了。
沈理沉著臉,道:“他有什么怎么辦?貧家子是怎么入仕的?他自讀書科舉,有何難處?!便是他尚有祖父在朝,還要靠祖蔭不成?!”
謝氏原是若未聞一般,不理會沈理,聽得“祖父”二字,好似得了什么寶貝,忽然便笑了,口中稱是,道:“是極,我光想著他家了,竟忘了咱們家。他到底也是閣老的外孫女婿,焦芳也動不得他。”
焦芳?沈理一愣,待想品過味兒來相通妻子所慮,一時(shí)啞然,到底是婦人之見!
張鏊未及弱冠,便是后年中了進(jìn)士,想成氣候,少說也要二十年功夫,又有什么值得一位年逾七十的吏部尚書動手的!
只是沈理實(shí)在懶怠同妻子解釋,便自倚著車廂,闔目養(yǎng)神,心里也想著,方才妻子倒是給他提了醒,沈瑾的婚事已經(jīng)在擇日子了,但是誰來為男家操持婚事也是個問題。
論理,沈瑾有嫡母——繼母小賀氏,然賀家剛剛?cè)胱飵讉€月,小賀氏雖是旁支,不算罪人,但小賀氏的親弟弟賀平盛也因科考舞弊而被貶,小賀氏卻是逃不過一個罪眷。
若沈瑾娶個尋常士人之女,讓小賀氏這嫡母北上來主持婚事倒還罷了,偏沈瑾娶了壽寧侯的掌珠,小賀氏這身份來主持,便不那么妥當(dāng)了。
而且,四房如今也沒人了,沈源還拘禁在祠堂,小賀氏便當(dāng)要在家照看癱瘓?jiān)诖驳膹埨习踩恕獰o論如何,萬事以孝為先。
四房已是笑話了,然沈氏一族還是規(guī)矩人家,讓人挑這不孝的大錯處來,便是合族蒙羞。
族里也選不出合適的長輩來幫襯,宗房婆媳都是賀家人,且分宗之后宗房越發(fā)沉寂。而別的房頭……因著倭亂,皆在守孝——五房三兄弟守著沈鴻的孝,六房沈琪守著妻孝,七房、八房守著八老太爺?shù)男?。剩下個三房,不提也罷。
論理,二房大伯母徐氏主持是最好不過,無論是二品誥命的身份,還是處事能力都是上上之選。
但現(xiàn)在,休說二房在孝中,便是沒守孝這事,單憑張家先前將二房未過門的宗婦害得那樣慘,二房就不可能理會這場婚事。
想起當(dāng)日沈瑞甫一得知沈瑾與張家聯(lián)姻,立時(shí)作色,半分情面不講,便曉得他心里有多恨。
沈理的目光又落回謝氏身上,如今算來,竟只有謝氏能去幫襯了。但是謝氏這個樣子……方才那態(tài)度……別在婚禮上鬧出亂子來……
這般想著,沈理不禁一陣陣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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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三十,祥安莊
新婚的楊慎夫婦奉俞氏一并出城來看望楊恬。
那日楊恬轉(zhuǎn)危為安后,俞氏就來過一次,只是楊慎婚事臨近,她越發(fā)忙碌,只略坐了坐便回去了。之后楊慎成親,她也沒能再騰出空過來。
而楊慎成親后,次日新婦拜過舅姑,就表示要來看楊恬。
楊慎考慮到三日回門,還要備禮,便說待一切禮儀走罷,再去看小妹不遲,左不過沒幾日便是端午,在莊上小住兩日松散松散,端午再回都行。
且莊上離慈云庵不遠(yuǎn),新婦也當(dāng)過去與楊慎母親黃氏上香的。
新婦王研知道兄妹感情極好,楊恬也脫離危險(xiǎn)了,便也笑應(yīng)下,天氣漸熱,她對于能去莊上住上兩日,也頗為期待。
俞氏聽二人稟報(bào)要去祥安莊上,自己便也表示要同去,只不過他們且住他們的,自己去看看恬姐兒,放下心就歸來便是。
就是再想將家事交給兒媳婦,也總沒有新婚第二天就接手管家的理兒,總要有個把月熟悉了家里再說。
俞氏笑吟吟的向王研道:“想去莊上松乏幾日便去,待這新婚一月過去,大郎媳婦跟著掌家了,便就忙上了,難得能再這么清閑?!?
王研打沒嫁過來時(shí),就頻頻聽聞婆婆要待她過門就讓她掌家,只是她不大信,暗暗認(rèn)為是繼婆婆做做面子功夫,得個賢惠名聲罷了。
她出自書香人家,也是讀書知禮聰敏過人,且父親去世后,她伴母親在老家三年,也嘗遍人情冷暖,更通透了幾分。
楊家先前的狀況,她也是細(xì)細(xì)打聽了,心中有數(shù)的。
沒想到才一進(jìn)門,俞氏就表現(xiàn)出超乎她想象的熱情,且真的是想教她管家,她倒有些鬧不明白了。
只她新嫁過來,不好立時(shí)就讓心腹仆婦丫鬟打探夫家事情,暫且按捺住了。
楊慎性子頗為內(nèi)斂,也不曾對新婚妻子說些什么,但妻子第二天就表現(xiàn)出對他嫡親妹子的關(guān)心,他還是十分受用,心理上對妻子更滿意幾分。
待三朝回門,楊慎在王研伯父家雖受禮遇,卻是在細(xì)節(jié)處發(fā)現(xiàn)了伯父家對王研母女是有些輕慢的。
思及當(dāng)年母親歿后自己與妹妹的艱難,他心下對妻子又頗有憐惜。
楊夫人黃氏嫁妝里也有兩處房產(chǎn),雖不大,卻也是離楊府較近,地段頗好,一直放著吃租子。
楊恬定親后,楊慎本是要將兩處房產(chǎn)都予楊恬為嫁妝的,楊恬執(zhí)意不肯,硬留了較大較好的一處給哥哥。
當(dāng)下楊慎在伯父家便尋個空私下與妻子提了,請?jiān)滥赴徇M(jìn)去。
更是主動出面與王家伯父交涉,借口便是那宅子離楊府近,他們夫婦年紀(jì)已是不小了,可能很快就有子女,俞氏年輕且未開懷,到時(shí)還得請?jiān)滥高@有經(jīng)驗(yàn)的老人指點(diǎn)王研。
王研將有楊家的嫡長孫,未來便是宗子,自然是怎樣重視也不為過的。王家伯父更沒有不答應(yīng)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