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荒天下,金翠城。
一座八面攢尖的亭子,匾額月眉。
天漏月稀明,地偏風(fēng)自雜。
一位青衫長褂、頭戴碧玉冠的中年文士,輕輕攥拳,手心中握有黑白兩枚棋子,咯吱作響。
隨著這位金翠城客卿修士的動心起念,這座涼亭內(nèi),隨之異象橫生,氣象萬千,卻沒有絲毫天地靈氣流瀉至亭外。
先是有一串金色文字飄蕩而起,如何是第一句第二句第三句
很快便因為這十幾個文字,涼亭內(nèi)響起了一陣?yán)坐Q聲,青磚地面如陸地,青磚紋路便如水文,掀起了波濤萬丈。
好個佛門禪宗一脈的秘傳心印,要識吾家宗風(fēng)么,青天轟霹靂,陸地起波濤。
在其中某塊宛如一洲山河陸地的青磚之上,風(fēng)波驟然停歇,在天清氣朗中,好像有兩位小如芥子的僧人登高,一師一徒聯(lián)袂登山,年輕僧人,神色莊嚴(yán)肅穆,問師尋常教人行鳥道,未審如何是鳥道老和尚大步流星,健步如飛,在險峻山道上邊如履平地,聞笑曰四字,不逢一人。登山途中,兩位僧人依次遇見道旁崖刻榜書,皆只有一字,祖,是,親,普,要。依次見字如過關(guān),不作任何停歇,年輕僧人突然又問如何是本來面目不料老和尚又答,不行鳥道。年輕僧人默然。老和尚驀然大喝一聲,如何是佛年輕僧人緩緩答曰丙丁童子來求火。老和尚又道,好語,丙丁屬火,以火求火,可惜猶未到底,可更說看。兩位僧人腳下此山,實則由正、續(xù)道藏數(shù)以億計的文字內(nèi)容煉造而成,而這座道山的山道崖外,有飛鳥驀然劃破長空,振翅繞山,一座青山開始同時旋轉(zhuǎn),最終旋山與飛鳥仿佛皆靜止,故名一枝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兩位登高而不覺山轉(zhuǎn)的僧人,如見山外飛鳥猶如一枝懸空靜止的箭矢。年輕僧人沉吟不語,老和尚嘆了口氣,檐下團露矣。年輕僧人霎時間心有靈犀,自問自答,如何是佛丙丁童子來求火。老和尚輕輕點頭,重重跺腳踩地一下,最后笑一句,莫露賊贓……
在當(dāng)年終于想明白某件事后,這位在金翠城修道多年的中年文士,更大心思,放在了佛家各脈浩瀚如海的經(jīng)律論上邊。
涼亭外,金翠城的女子城主,她姍姍而來,停步后,看了片刻,由于那位先生并未刻意遮掩景象,她才得以瞧見涼亭里邊的奇異人事,等到那位先生轉(zhuǎn)過頭,望向自己,她這才儀態(tài)萬方,施了個萬福,笑語嫣然,柔聲問道：先生,這是作甚
城主清嘉,道號鴛湖,是一位仙人境妖族女修,她其實擁有一件仙兵品秩的法袍水煉,只是在這些年金翠城內(nèi),不舉辦各類慶典的話,她都會穿著身上這件顯得極為樸素的碧綠法袍蕉葉,略施淡妝而已。
那位被清嘉尊稱為先生的金翠城清客,站起身,微笑道：閑來無事,隨便想想,聊以解悶。
姓改名正,是個外鄉(xiāng)修士。
他在金翠城擔(dān)任客卿已經(jīng)將近百年光陰,深居簡出,幾乎從不拋頭露面,就算是清嘉的那撥嫡傳弟子,都不曾知曉金翠城有這么一號古怪人物。
改正偶爾會悄然出門遠(yuǎn)游,從不與清嘉打招呼,她也不從不過問。
清嘉神色誠摯道：先生不必如此在意繁文縟節(jié)。天下規(guī)矩,就是給我們這些俗人設(shè)置的條條框框。以先生的學(xué)究天人,何必
中年文士笑道：入鄉(xiāng)隨俗,禮不可廢。
清嘉由衷贊嘆道：先生律己有秋氣。
中年文士搖頭說道：不是翻過幾本書的讀書人,就可以被稱呼為先生的。
先生一說,其實要比遠(yuǎn)古時代的書生更早,意思更大,足可與道士比肩。
清嘉始終乖乖站在涼亭臺階底部,試探性問道：今天其實無事請教先生,可以去涼亭里邊落座嗎
女修雙肩分別停著一只畫眉鳥和名為紡織娘的花木精魅,私底下,清嘉對這位化名改正的客卿,一直敬稱為先生,都不加姓氏。
何況,金翠城真正的主人,早就不是她了。
只不過最讓清嘉覺得好玩、而不是恐懼的某個真相,是除非她親眼見到?jīng)鐾?nèi)的這位先生,否則她關(guān)于此人此事的全部記憶,就像被鎖在了某間屋子里邊,身為主人的她,卻是沒有鑰匙的,鑰匙只掌握在這位先生手中。
故而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此事,那么整座蠻荒天下,又有誰能知曉這個真相
清嘉覺得很有意思,就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暗藏著一個不愿與任何人分享的秘密。
能夠?qū)⒁晃幌扇司承奘康牡佬?好似完全玩弄于鼓掌之中,恐怕就算是飛升境巔峰修士,都不敢說自己一定可以做到,要說讓對方明知此事,依舊心甘情愿,就更是匪夷所思了。而金翠城女仙鴛湖,可不是什么性格軟綿之輩,光憑一位仙人境,也無老祖師可以依靠,她又天生不擅長廝殺,就能夠護(hù)住數(shù)百女修和整座金翠城,就可以知道鴛湖道心定然極其堅韌。
中年文士也沒有撤掉那份涼亭異象,笑道：當(dāng)然是客隨主便。
清嘉聞,咬了咬嘴唇,一雙極其靈動的秋水長眸,既幽怨,又嫵媚。她拾級而上,拎起裙角,進(jìn)了涼亭,才察覺到小小涼亭的廣袤程度,小心翼翼繞過某些道氣縈繞的地面青磚,最終坐在那位先生對面。
一位名動天下的女子仙人,此刻正襟危坐,如面對一位學(xué)塾的教書先生。
清嘉落座后,流露出幾分自慚形穢的神色,自嘲道：先生打發(fā)光陰的隨便想想,得出的結(jié)論,可能就是我們這些魯鈍之輩窮其一生都無法理解的玄之又玄。
中年文士搖頭道：鴛湖道友謬贊了。一個人的知識越多,就會面臨更大的未知。凡俗夫子,在于知道什么,修道之人,在于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
清嘉無以對。
中年文士,坐姿端正,笑容和煦,但是在清嘉眼前,對方卻是……高若神明。
沒辦法,眼前此人,是那位敢在托月山、也能在托月山隨便殺人的白帝城鄭居中啊。
清嘉欲又止。
就像她自己所說,原本沒打算聊什么正事,只是等到她進(jìn)入涼亭,與鄭居中面對面而坐,好像不說點什么,她就會覺得有點……暴殄天物了。
至于涼亭小天地內(nèi)的兩位僧人繼續(xù)登高與對話,清嘉看了也等于白看,聽了也白聽,一則完全不懂,再者道不同。
清嘉強行壓下心中那個念頭,換了個話題,亦是心中好奇已久的問題,敢問先生,會覺得什么事情,是真正有意思的嗎
鄭居中微笑道：很多啊。
例如在一處中等品秩的福地之內(nèi),鄭居中曾經(jīng)讓某個自己,白手起家,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在短短二十年間,變成一位成功輔佐帝王一統(tǒng)天下的軍師。同時又添加了兩個嶄新身份,其中一個,是武學(xué)天賦極好的草野莽夫,揭竿而起。另外一個,成為了山上練氣士,修行資質(zhì)一般,下山后去當(dāng)了縱橫家。
三者各有一條潛在的主要心路脈絡(luò),牽引三人走向不同的道路,分別負(fù)責(zé)三件事,創(chuàng)建,摧毀,修補。
鄭居中低頭看著那座山頭,突然說道：鴛湖道友,是該為金翠城作長遠(yuǎn)計了。
清嘉如釋重負(fù),沉聲道：懇請先生賜教。
金翠城在在蠻荒天下的處境,與酒泉宗相仿。
兩座宗字頭的立身之本,分別是煉制法袍和釀造仙釀。
在外界看來,金翠城因為曾經(jīng)幫助舊王座大妖仰止,將那件墨色龍袍提升了一層品秩,才得到了仰止的庇護(hù),倒也不假,畢竟蠻荒天下的那撥飛升境大妖,極少侵?jǐn)_金翠城,卻非全部事實,仰止確實對清嘉青眼相加,可不過依舊是想要將其吞并,作為一只財源廣進(jìn)的聚寶盆,之所以沒有成事,還是清嘉堅持己見,甚至不惜撂下一句狠話,仰止似乎有些不為人知的顧慮,才沒有與清嘉一般見識,反正此間辛酸,不足為外人道也。
由于金翠城的法袍,煉制門檻高,難以大規(guī)模量產(chǎn),上次攻伐浩然天下,金翠城與仙簪城在內(nèi)幾個宗門,都屬于破財消災(zāi),給出了一大筆神仙錢,而金翠城這邊,也搬空了密庫儲藏千年之久的法袍,一并折價交付給甲子帳。
所以在劍氣長城那邊,金翠城這邊也沒有任何修士現(xiàn)身戰(zhàn)場。而城主清嘉,只是在之后的托月山議事中現(xiàn)身,與那撥參加文廟議事的浩然大修士,遙遙對峙,事實上,當(dāng)時對面仔細(xì)打量這位金翠城女仙的視線,不在少數(shù),當(dāng)然還是因為她身上那件水路分陰陽、擁有日月更迭、斗轉(zhuǎn)星移大道氣息的煉水法袍。
鄭居中瞥了眼女子仙人,點頭說道：桃亭道友的建議,大方向是對的。
看人道心、翻檢記憶如隨手翻書。
清嘉沒有感到任何不適,只是追問道：以先生之見
金翠城能夠數(shù)千年來始終屹立不倒,在于擁有兩座所謂的靠山,分別是明處的仰止,暗處的蠻荒桃亭。
可惜舊王座大妖仰止,未能返回蠻荒,被柳七攔阻,已經(jīng)被文廟囚禁,桃亭也早就在那十萬大山當(dāng)看門狗多年,如今更是在浩然天下那邊,搖身一變,成了那個在鴛鴦渚一舉成名的嫩道人。
所以托月山大祖的嫡傳弟子之一,同為女修的大妖新妝,先前曾讓金翠城全盤交出煉制法袍的秘法、道訣。
金翠城沒有什么可討價還價的余地。作為交換,托月山允許金翠城隨便揀選兩地,建造兩座下宗。
只是對清嘉來說,這種華而不實的好處,意義何在根本就是毫無意義。
金翠城即便立起了下宗,又守不住,金翠城內(nèi)嫡傳皆女修,除了煉制法袍,根本不懂如何與人廝殺。
所以那桃亭,先前曾經(jīng)偷偷寄來一封極其隱蔽的密信。
大致意思,無非是暗示清嘉,樹挪死人挪活。
不如將金翠城搬遷去往浩然天下,在那邊混口飯吃,雙方也好有個照應(yīng)。桃亭在信上拍胸脯保證,到了那邊,不敢說讓金翠城更好,只說維持當(dāng)下的家業(yè),與文廟討要一個宗字頭身份,不在話下。
對桃亭來說,金翠城清嘉,就是個小姑娘,屬于半個自家晚輩。
因為金翠城若是往上追溯,有兩條道脈,一條類似正宗法統(tǒng),一條屬于旁門秘傳,而桃亭與清嘉某位身份隱蔽的傳道人,確實極有故事,道侶稱不上,可要說是姘頭就又難聽了點。
而清嘉的這位不納入金翠城譜牒的傳道人,曾經(jīng)為金翠城留下一道遺囑法旨,說在那輪明月皓彩當(dāng)中,有位按照輩分清嘉可以喊一聲太上師祖的古老存在,但是何時得見這位祖師爺,具體時日,說不定,耐心等著就是了。
清嘉本以為金翠城可以憑此多出一座巍峨靠山,結(jié)果天上一輪明月,直接被那些劍氣長城陰魂不散的劍修,給聯(lián)手搬遷去了青冥天下,這讓清嘉哭笑不得,這讓她還怎么認(rèn)祖歸宗只是失望之余,又有幾分輕松,畢竟金翠城內(nèi),已經(jīng)有了一位自己甘心托付生死的鄭先生,就足夠了,真要讓那位道齡悠悠的祖師重返人間,再來到金翠城,說不定反而是一樁禍?zhǔn)隆?
大驪王朝,在那寶瓶洲戰(zhàn)場,曾經(jīng)大肆搜刮一切出自金翠城的法袍,可惜未能成功捕獲幾個精通煉制技藝的金翠城嫡傳修士。
三百年前城主鴛湖躋身仙人的慶典。
除了仰止親自參加觀禮。桃亭也曾偷偷溜出十萬大山。
在避暑行宮秘檔那邊,對此都是有明確記錄的。
顯而易見,浩然天下與蠻荒天下,已經(jīng)是如箭在弦的形勢,隨時都有可能爆發(fā)大戰(zhàn),而金翠城,如果不是鄭先生,其實沒任何選擇可,要么主動依附托月山,要么被浩然天下攻破,淪為階下囚。
清嘉發(fā)現(xiàn)這位先生好像有點心不在焉,她也不敢打攪對方的神游萬里,耐心等待下文。
鄭居中很快就回過神,只是與她說了句簡意賅的話語,無非是將托月山新妝換成中土文廟,金翠城主動要價減半,去扶搖洲扎根,再在別洲,類似皚皚洲,挑選一處地盤作為下宗。
清嘉顯然對此并無異議,沒有任何驚訝神色,能夠適宜浩然水土的蠻荒宗門,數(shù)量稀少,恰好金翠城就位列其中,她小心翼翼問道：怎么搬遷走金翠城所有家當(dāng)呢再就是如何挑選修士
鄭居中說道：跟我走就是了。
約莫是擔(dān)心對方聽不懂,鄭居中笑著解釋道：整座金翠城已經(jīng)被我煉化為本命物,為了瞞過托月山,不露出馬腳,連累鴛湖道友,在這件事上,確實耗費了我不少時日。
方才鄭居中之所以會分心,是在考慮一件與雙方議事離題萬里的事情。
而這件事,鄭居中只與崔瀺聊過。
雙方的觀點是差不多的,有靈眾生,在修道之人的率領(lǐng)下,鋪路搭橋,往天外走,是一條肉眼可見的出路,要將那些天外星辰作為橋梁、或是宗門飛地,只要棋盤夠大,就可以脫離勝負(fù)之爭,減少整個既定天地的內(nèi)部消耗,可能是以人族為首,與各族修士精誠合作,在那些天外星辰,揀選宜居之地,繁衍生息……
但是光有這條暫時難說是嶄新去路、還是老舊來路的通天道路,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以防萬一,還得用某條前所未有的路徑,往內(nèi)走,讓天地眾生皆有另外一種活法,則是一條必須未雨綢繆早作謀劃的退路。
繡虎崔瀺窮其學(xué)問,終于打造出瓷人一事,就是為了與鄭居中,也是與三教祖師,證明這個萬一的恐怖意外。
現(xiàn)成的例子,就擺在眼前了,你們?nèi)?總不好視而不見了吧。
鄭居中篤定,人族若是既沒有找到一條出路,又未能找出足可保全自身的退路,那么遲早有一天,會被自己毀滅。
就像曾經(jīng)高高在上的神靈,毀滅于親手造就出來的大地眾生。
每一個我們不敢承認(rèn)的自己。
就是一頭徘徊籠中的困獸,就是一尊高坐大殿的神靈。
絕大部分的所謂得道之士,根本不知道所謂的立教稱祖,立教之根祇是要做什么,稱祖所求何事。
眼已不高,手自然更低,是注定伸手夠不著那道簾幕的。
涼亭內(nèi),一個在想著金翠城的生死存亡。
一個在考慮整個有靈眾生的生死存亡。
大概這就是差異了。
難怪玄都觀孫道長會笑一句,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比人與豬的差距更大。
鄭居中一揮袖子,收起涼亭內(nèi)的那份異象,彎曲雙指,輕輕叩擊亭柱。
人間木作,以卯榫為關(guān)鍵。
在家門戶。在外學(xué)塾。修行在山。
靠何物來相互銜接人心
鄭居中站起身,微笑道：我們都是一盞燈火,在天地間忽明忽暗。
行互為卯榫,人心共作燈火。
搭建屋舍,抱團取暖。
之后鄭居中率先走出月眉亭,帶著清嘉散步金翠城內(nèi),大雪時節(jié),金翠城的殿閣極為壯麗,美若琉璃境界。
跟在鄭居中身邊的清嘉,無法施展道法,便一并隱匿身形了,在那好似一處皇宮大殿,有梳靈蛇髻的少女,正在那兒踮起腳尖,伸長腰肢,手持長竿,敲打冰凌,墜地有一串碎玉聲響,少女們的笑聲,婉轉(zhuǎn)如鶯歌燕語。
走出宮殿,鄭居中帶著清嘉來到金翠城外的一條護(hù)城河,河面寬闊,橋下冰凍結(jié),有許多孩子在上邊飛奔嬉戲。
鄭居中沿著河流一直往上游散步而去,來到一處河邊堤壩,腳下由瘦長條石堆砌而成,遍地攢簇密集,石縫間澆筑糯米漿,再以鐵鋦和榫使勁夯實,如同魚鱗層層疊疊,又如老者之瘦骨嶙峋。
鄭居中這些年一直好奇,齊靜春當(dāng)年在驪珠洞天,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齊靜春又到底看到了什么。
真正讓鄭居中覺得有意思的事,就是有人做到了不管他如何花心思、依舊做不到的事情。事情本身有大小之分,只是在鄭居中心中,也不一定就有高下之別。如果一顆山上的雪花錢,突然間只能在山下折算成一百兩銀子,天下形勢又會如何又比如天地間突然所有的三種神仙錢都消失無蹤了,事態(tài)又會如何發(fā)展
聽說崔瀺年幼時,有個家族長輩,不許看那江湖演義小說和才子佳人小說。
以及不許崔瀺下棋,因為覺得聰明人容易癡迷此道,白白消磨大好光陰,耽誤治學(xué),不務(wù)正業(yè)。
清嘉轉(zhuǎn)頭看著鄭先生,片刻之后,她自顧自笑起來,壯起膽子開口問道：先生,如何看待男女情愛一事恕我冒昧,先生可曾有過心儀的女子
鄭居中笑著搖搖頭。
清嘉這輩子還不曾有過道侶,她也不覺得需要找個道侶,但是她有個極為寵溺的嫡傳弟子,跟隨閨中好友,那位大妖官巷的一位家族嫡出晚輩,她們再喊上一撥相熟的女修,乘坐一架極有來頭的車輦,那撥各有背景來歷的鶯鶯燕燕,共同北游劍氣長城,據(jù)說未能成功登上城頭,卻遙遙見到了那位鮮紅法袍的年輕隱官,車輦還挨了一道雷法呢,沒白跑一趟。
成功見著了那位名動天下的年輕隱官。
讓她們?nèi)杠S不已,如出一轍的觀感。
就倆字,真??！
回鄉(xiāng)之后,清嘉的這位嫡傳,便死去活來,癡心一片,好似魔怔了。
鄭居中神色淡然道：愛欲之人,猶如執(zhí)炬逆風(fēng)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清嘉便不敢多問什么了。
鄭居中緩緩而行,先前在那黥跡渡口,另外一個自己,與歲除宮吳霜降,雙方確實見面了。
浩然天下白帝城,青冥天下歲除宮。
都是公認(rèn)對宗門掌控力最強的兩個地方,所有修士,都對那各自宗主敬若神明。
當(dāng)時鄭居中開門見山說道：吳宮主不該這么早來的。
吳霜降微笑道：破甑不顧。
可既然吳霜降還是來了,也就意味著繡虎在某種程度上,開始收網(wǎng)了。鄭居中會按照事先約定出手一次。
吳霜降當(dāng)時就看著劍氣長城那邊的天幕,一輪明月被拖拽去往青冥天下,隨口問道：好像打不起來
鄭居中說道：因為陳平安還是不夠心狠。
最終陳平安的那個選擇,也不算太過讓人意外。
白玉京三掌教陸沉,差點死在一個死人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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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冥天下,天地中央,一山獨高閏月峰。
與林江仙在山路上邊分別,碧霄洞主只留下戚鼓一人,帶著剛來這邊拜山頭的嫡傳弟子王原箓,和那個道號金井的燒火小道童,一起離開閏月峰,去往明月皓彩中的簡陋道場。
作為收徒禮,老道士拿出了一件巴掌大小的宮殿袖珍模型,丟給王原箓,瞥了眼小道童,此地歸屬王原箓,金井,只要王原箓沒意見,你將來可以在里邊修行煉丹。
至于拜師禮就免了,王原箓當(dāng)然巴不得沒有這套山上的繁文縟節(jié)。
王原箓雙手接過那座來歷不明的仙宮遺址,珍稀異常,毋庸置疑。
小道童謹(jǐn)遵老爺法旨,不敢有任何怨,各人有各命,既然羨慕不來,何必羨慕……他娘的,瞧著真眼饞啊。
老道士不理睬兩個各懷心思的家伙,自顧自走入屋內(nèi),只是讓金井繼續(xù)盯著那爐子丹藥的火候,順便讓他傳授王原箓一門煉丹道訣,能教多少,能學(xué)多少,各憑本事。
王原箓將那件重寶收入袖中,落袋為安再說,這才開口問道：金井師兄,此物來歷,給說道說道
看在那一聲師兄的份上,小道童白眼道：聽沒聽過一句話
結(jié)果等了半天,也沒等著下文,王原箓給整懵了。
小道童這才大搖大擺跨過門檻,坐在丹爐一旁的板凳上,笑道：有句老話,龍潛淥水坑,火助太陽宮。曉得吧
王原箓蹲在一旁,搖頭道：從沒聽說。
小道童嗤笑道：井底之蛙！
王原箓笑呵呵不反駁,誰是井底之蛙還不好說呢。
小道童繼續(xù)說道：相傳是遠(yuǎn)古五至高之一的……
說到這里,小道童連忙止住話頭,伸手指了指天花板,那淥水坑,是遠(yuǎn)古水神的避暑行宮,只能算是其中之一吧?？蛇@太陽宮,是誰的地盤,你自個兒猜去,反正要比那淥水坑品秩更高一籌,相傳曾是鑄劍地之一,外邊的修士,知道個什么,只會以訛傳訛瞎傳,都說給打碎了,其實就在我家老爺這邊擱放著呢,算是極好極好的寶貝了,能排在我家老爺……前五的家當(dāng),被你得手,就偷著樂吧。
王原箓感慨道：金井師兄懂得真多。
小道童盯著丹爐的火焰,一張稚嫩臉龐被火光照耀得熠熠生輝,撇撇嘴,說道：有個屁用。
王原箓雙手籠袖,輕聲道：比沒屁用強多了。
小道童聞勃然大怒,誤以為對方是在說怪話譏諷自己,只是等他轉(zhuǎn)過頭去,卻看到一張面帶傷感的真誠臉龐。
青冥天下,甘州,歲除宮。
山中一座建造最高處的宮殿觀景閣內(nèi),四人相約飲酒。
他們當(dāng)下正在傳閱一本宮主親筆撰寫的冊子,以蠅頭小楷,詳細(xì)記錄著五彩天下那邊的風(fēng)土人情。
在這里,既可以看到鸛雀樓,也可以鸛雀樓外江水中央的中流砥柱,其實是一塊歇龍石。
他們幾個,都是鸛雀客棧的舊人了,昔年一座籍籍無名的鸛雀客棧,在浩然天下那邊的倒懸山,開了兩三百年。小小客棧,藏龍臥虎,一飛升兩仙人,外加兩玉璞。年輕掌柜之外,客棧廚子、雜役四人,化名都姓年,而且都是以陰神之姿,遠(yuǎn)游浩然天下倒懸山。其中化名年窗花的少女,更是宮主吳霜降的嫡女,她道號燈燭。
而那個年輕掌柜,正是被吳霜降昵稱小白的白落。歲除宮真正全權(quán)處理庶務(wù)的二把手。
此刻除了守歲人白落,其余四個,就都在這邊了。
道號洞中龍的仙人張元伯,是個酒糟鼻的白發(fā)老翁,將那本翻完了的冊子,輕輕拋給隔壁案幾那對正在打情罵俏的道侶。
修行之余,閑暇無事,要是給這個老人一壺酒,一碟下酒菜,就能夠喝上一整天。
就像每端碗喝上一口酒,就往碗里吐回一大口。
酒桌三板斧,呲溜一口,瞇眼陶醉狀,打個哆嗦。
以前張元伯的道場,就在那座歇龍石之上,后來來了個劍修程荃,張元伯就主動挪地盤了,都不用祖師堂議事,如果這種瑣碎事都需要勞煩宮主定奪,傳出去還不被外人笑掉大牙。
山上君虞儔,伸手接住那本冊子,神色認(rèn)真,翻書如飛,書頁嘩啦啦作響,雖然看得快,卻不敢錯過任何一個字。
畢竟是宮主親筆。
當(dāng)初青冥天下三千道官,進(jìn)入五彩天下。名義上,白玉京只有千余人,距離半數(shù),還差了四百多人。
可事實上,白玉京的天君仙官,在外邊開枝散葉的,不在少數(shù),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其實真要寬泛來算,白玉京道官,還是差不多占了半數(shù)名額。
這個漢子的山上道侶,名為謝春條,婦人身材健壯,姿容實在是……很不仙子,她喜歡喝烈酒,說葷話。
謝春條頭別一根翠竹發(fā)簪,默默喝酒。
至于身邊的道侶,是個喜歡毛手毛腳的,簡直就是個色鬼投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