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佛像前,凝視著微微而笑的佛,你究竟懂什么?那些讀去有理,卻完全做不到偈語嗎?<p>
"怎么今日突然拜起佛了?往日可從不燒香拜佛的。"胤禛在身后問,我頭未回,垂目看著地面。胤禛上前添了三柱香,"聽太監(jiān)說你在這里已經(jīng)跪了兩個多時辰,晚膳也沒用。你膝蓋可經(jīng)不起這樣,快起來吧!"<p>
他靜靜等了會,看我依舊低頭跪著,沒有任何反應,一面伸手拖我,一面道:"心誠不在這些事情上,起來吧!"我掙脫他的手,跪著未動。<p>
他靜立了會問:"你都知道了?誰告訴你此事的?"過了會,他又道:"養(yǎng)心殿知道此事的人絕沒有敢在你跟前傳話的,想來只有十三弟拗不過你,告訴的你了。"<p>
我凝視著佛像問:"胤禛,我沒有讀過佛經(jīng),所知不過是隨耳聽來的,可佛不總是教人放下嗎?貪嗔恨怨皆為苦,彈指瞬間,剎那芳華,匆匆已是數(shù)十年,有什么非要念念不忘?"<p>
胤禛淡淡道:"若離于色因,色則不可得;若當離于色,色因不可得。"說完轉(zhuǎn)身而出。<p>
我膝蓋宿疾已犯,針扎般的疼痛。九月深夜頗為清冷,想著八爺現(xiàn)在的年紀,和寒氣逼人的石地,心下也是刺痛。他身體一向單薄,怎么禁受的住呢?<p>
青銅燭臺上燃燒著的粗根紅燭照得室內(nèi)通亮,燭油沿著青銅架滑落,未及多遠就又凝固住,層層疊疊,鮮紅一片,姿態(tài)猙獰,讓這蠟燭的眼淚看著頗為觸目驚心。<p>
簾子猛地掀起,胤禛進來,抑著聲音問:"你打算跪一整夜嗎?你這是陪他受難嗎?"我心里滿是苦澀,如果不讓我宣泄出來,我實在不知道還能怎么樣?<p>
胤禛道:"朕命你起來!"我扭頭看向他,胤禛只穿著單衣,外面裹著披風,隨意套著鞋,顯是剛從床上過來。我問:"你是用皇上的身份下旨嗎?"他道:"是!朕命你起來!"我向他磕了頭道:"奴婢遵旨!"<p>
起身時,膝蓋酸麻疼痛,難以站立,身子一晃就要摔倒,他忙攙扶住我,我掙脫他,手扶著桌子靜站了會,拖著腿蹣跚而去。只聞身后瓷器香爐落地的聲音。<p>
我立在窗前,靜靜凝視著夜色漸淡,星辰隱去,天慢慢轉(zhuǎn)白,最終大亮。梅香在外低低叫道:"姑姑!"我揚聲道:"我想一個人待會,不要來打擾。"門外細細簌簌幾聲后,又恢復了寧靜。<p>
太陽漸高,我無力地依靠在窗楞上,看著地面白花花一地的陽光問,我究竟該怎么辦?我以后究竟該怎么辦?<p>
門被大力推了幾下,卻因里面栓著,沒有打開。胤禛道:"開門!"我上前打開門,又一瘸一拐的蹭回窗邊站著。胤禛盯著我冷聲道:"不讓你跪,你就站。你還要不要自個的腿了?"我頭抵在窗楞上沒有答話。<p>
他靜了會,淡淡道:"朕已讓他回府去了。"說完,快步而去。我似喜似悲,佝著身子緩緩走到桌邊,扶著桌沿坐下,膝蓋一陣尖銳的疼痛,不禁低低呻吟了幾聲。<p>
――――――――――――<p>
自從八爺罰跪后,胤禛就不理會我,我心中畏懼著將來結(jié)局,也只愿一人靜靜待著。因為膝蓋疼痛,行動不便利,常常在屋中枯坐整日。<p>
十月份西陲再起戰(zhàn)火青海羅卜藏丹津叛亂,本已在十四爺手中穩(wěn)定的青海,局勢霎時大亂。胤禛命年羹堯任撫遠大將軍,駐西寧坐鎮(zhèn)指揮平叛。國庫本就不富裕,此時既要為西北戰(zhàn)事提供糧草,又要面對各地災荒,養(yǎng)心殿內(nèi)常常眾臣云集,語聲不絕。<p>
胤禛自登基以來,一直很少翻后宮諸妃的牌子,一般也就偶爾召一次年妃??墒路菥尤贿B翻了三天年妃的牌子。對年羹堯,更是厚待,在年羹堯管轄的區(qū)域內(nèi),大小文武官員一律聽從年羹堯的意見來任用。甚至其它地域官員的任用胤禛也頻頻征求年羹堯的意見。對年羹堯及其家人關懷備至,年羹堯的手腕、臂膀有疾及妻子得病,胤禛都再三垂詢,賜贈藥品。對年羹堯父親遐齡在京情況、身體狀況,胤禛也時常以手諭告知。外有大將軍,內(nèi)有寵妃,年氏一族在朝堂內(nèi)權(quán)勢鼎盛,就連十三都盡量回避和'年黨'的任何大小沖突。<p>
與之相反的是我,阿瑪和弟弟們從頗有根基的西北調(diào)到人生地不熟的西南,從武職轉(zhuǎn)為文職,領了份閑差混日。<p>
胤禛翻年妃牌子的第一日,我就搬去和玉檀同住,看胤禛沒有任何反應,索性就在以前住過的屋中安頓下來。玉檀幫我把屋子收拾好后,我看到的一瞬間眼淚立即涌出,'物是人非'原來就是這個意思。<p>
玉檀忙道:"姐姐,都是我不好。我本想著盡量按照姐姐以前的布置讓姐姐住的舒適,卻不料招姐姐傷心。我這就重新布置。"我搖頭道:"不,我很喜歡。"玉檀陪我靜靜坐著,半晌后道:"我真希望永遠都這樣安安靜靜地生活。等到很老的時候,我們在桂花樹下曬太陽。"<p>
在小院中住了十多日,玉檀幾次提起話頭想說皇上,都被我岔開,玉檀看我不想知道任何事情,遂乖巧地再不提起。<p>
玉檀要輪班當值,承歡有功課要做,很多時候我經(jīng)常一人獨自待著。這幾日天氣干燥,太陽也還好,膝蓋疼痛漸漸緩了下來。靜極思動,常常獨自散步。累了就找處地方坐著曬太陽。<p>
"象只懶貓一樣,真是愜意。"十三笑道。我睜眼看著十三微微而笑。十三一撩長袍坐在我身側(cè),展了展腰道:"偷得浮生半日閑。"我笑著又閉上了眼睛。<p>
半晌后,聞得十三一聲嘆息,看他臉色有些郁郁,打趣道:"難不成十三爺為失寵而擔心?"十三皺眉道:"你也聽那些鬼話?"我笑說:"我倒是不想聽,可說的人太多了,直往耳朵里鉆,不聽也得聽。"十三無奈一笑,沒有吭聲。我問:"你真和年羹堯不和嗎?"十三瞟了眼四周,淡淡道:"是他與我不和。他一直跟隨皇兄,今日所享恩寵都是自己辛苦掙來的。我卻是閑待十年,出來后一切垂手而得,他不服氣也正常。"<p>
我嘻嘻笑看著他,十三笑罵道:"你對自個家的事情倒好似不上心呀?"我斂了笑意道:"我倒覺得阿瑪和弟弟這樣挺好,阿瑪年紀已大,清清閑閑養(yǎng)老有什么不好?遠離京城,手中無權(quán),不做事也就不會做錯事,即使有人想尋嫌隙也難!年大將軍喜歡占盡上風就讓他去占吧!"十三嘴角噙著絲淺笑道:"若曦,你總是不會讓我失望,難得你一眼就明白皇兄的苦心。"搖頭嘆了口氣,又道:"月滿則虧,盛極則衰。若高到不能再高,就只能往下走了。"我滿臉贊佩地看著十三。我是知道結(jié)局,所以清醒,可他居然這么早就預料到了年羹堯的將來。怡親王能一直深受雍正倚重,固然有從小的兄弟情份,但和他一直的清醒謹慎、敏銳的政治頭腦也分不開。<p>
十三掩臉笑說:"別用這種目光看我,皇兄看到會嫉妒的。"我嘴角的笑立即變的有些苦澀。十三嘆道:"你們這場氣要斗到什么時候?"我道:"我沒有氣,我只是覺得現(xiàn)在這樣挺好的,也許我本就適合一個人靜靜呆著。"十三嘆道:"若曦!你怎么如此倔犟?我一再勸你,你卻一意孤行。"<p>
我問:"你是來說情的嗎?讓我去求他原諒?"十三道:"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你沒有做錯,皇兄也沒有做錯,你們各有各的立場。我只是……唉!我不知道!"十三長嘆口氣,收了聲。<p>
默了半晌后,他道:"皇兄從不提起你,也沒有任何人敢提起你。可這么多日,眉頭卻從沒舒展過,一絲笑意也無。以前朝事再忙再累,下朝向養(yǎng)心殿行去時,他總是心情份外的放松,如今面色卻無一點暖意。御前服侍的人提心吊膽,都以為是為了西北戰(zhàn)事。卻不知那不過只是一半因由。"<p>
我和十三都靜靜坐著,他眼光投向遠方,彷佛看著某個想象中的江南水鄉(xiāng),喃喃道:"我們中間隔著人命鮮血的無可奈何,你們之間為什么就不能好好相守呢?世事已夠凄苦,為何讓自己僅有的感情也如此痛苦?"他側(cè)頭看向我道:"若曦,放手一些,讓自己幸福吧!"<p>
我起身緩緩站起,十三看我彎身揉了下膝蓋,忙立起問:"又疼了嗎?"我搖搖頭道:"沒什么。"他臉上閃過幾絲黯然道:"承歡以后若不孝順你,我一定饒不了她。"我笑道:"放心!晚上玉檀幫我敷腿時,承歡總是在一旁相陪,與我說笑,替我解悶。真正是'承歡膝下'."<p>
十三放慢步子,陪我緩行而回。臨別時,他看著我欲又止,終是輕嘆口氣轉(zhuǎn)身離去。<p>
剛用過晚膳不久,高無庸匆匆而來,行禮道:"萬歲爺命我接姑姑回去。"我手捧茶未動,道:"我住在這里挺好的。"高無庸跪下求道:"姑姑就全當是可憐奴才,隨奴才回去吧!"說著頻頻磕頭。我忙從椅上起來,側(cè)身讓開道:"你快起來吧!我可受不起,我隨你走一趟。"他一面起身,一面喜道:"知道姑姑憐惜我們這些奴才。"<p>
我率先出門。高無庸趕忙快跑幾步,撿起地上燈籠,在前引路,到了我屋門口,低聲道:"萬歲爺在里面呢!"說著側(cè)身讓到一旁立著。<p>
我靜靜站了會,推門而入。身著便袍,側(cè)倚在榻上翻書的胤禛擱下書凝視著我。我們彼此對視了半晌,我只覺眼眶發(fā)酸,忙撇過頭。他走到我面前,伸手攬我,我打開他的手,自顧走到榻旁坐下。<p>
胤禛走回榻旁挨著我坐下,"還說沒有生氣?"我側(cè)頭盯著山水屏風道:"十三爺又把我賣了!"胤禛低聲笑道:"他夾在我們中間也很難做,我不也被他賣了?"說著摟著我,頭搭在我肩上,在耳邊輕聲說:"就算有氣,這么多日也該消了吧?"<p>
我掙了幾下,未掙脫,想著十三的感嘆'為何你們不能相守?',幾絲怨氣散去,只余滿腹傷悲。胤禛看我任由他抱著,不不動,問:"還生氣嗎?"我道:"是我生氣還是你生氣?可是你先不和我說話的,見著了和沒見著一樣。"<p>
胤禛默了會道:"事情已過去,就不提了。"我默默無語,身子卻緩緩靠到了他懷里。他一笑俯頭來吻我,我下意識地側(cè)臉避開。他微一愣,直起身子,輕撫著我臉頰道:"心里還是不痛快。"我從他懷里坐起,隨手拿了軟枕,側(cè)身躺下合目而睡。<p>
胤禛替我脫了鞋子,又拿了薄毯蓋上,一面道:"現(xiàn)在天氣涼,就這么合衣而臥,仔細著涼了!你的萬千心思好歹多花些在自己身子上,也不用我這么傷神。"說完,吹熄燈,推了推我,讓我挪些枕頭給他,他也躺了下來。<p>
兩人靜靜躺了會,他伸手摟著我,摸索著去解盤扣,一面道:"你就不想我嗎?我可是一直想著你。"我推開他的手道:"想要就去找……"心下難受,挪了挪身子,遠遠避開他,也不要枕頭,靜靜趴著。黑暗中,平日的強顏歡笑全部摘下,眼淚一顆顆滑落。<p>
胤禛強把我抱回枕頭上,摸索著替我擦拭著眼淚。我伸手抱著他,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他由著我哭了半晌方哄道:"好了,再哭就要傷身子了。"我依舊眼淚不停地落。他嘆道:"好若兒,好曦兒,聽話,不哭了。"<p>
他看我仍只是落淚,無奈地道:"我第一次哄人,卻好似越哄越傷心。這樣吧!你若不哭了,我就做你求了很多次我卻一直沒有答應的事情。"我嗚咽道:"誰稀罕?"<p>
他靜了會,清了清嗓子,低聲唱起曲子,<p>
"……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p>
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又重之以修<p>
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p>
汨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p>
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p>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p>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p>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p>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p>
我收了眼淚,頭貼在他下巴上,仔細聽著。<p>
他忽地收聲停住,我問:"怎么不唱了?"他道:"我唱的好聽嗎?"我抿嘴笑而不語。他搡了下我道:"快說實話。"我撐著頭,半支著身子,看著他道:"你以后如果憎惡哪個大臣,一時又找不到方法整治他,就把他叫來聽你唱歌。"他楞了一下,輕擰了我一把,哈哈笑道:"一點面子都不給我留。我看你聽的專注,還以為多年未唱,比以前唱的好了!既不好,你怎么不捂耳朵,反倒聽的入神呢?"我緩緩道:"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唯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p>
想著他最近剛頒旨廢除賤籍。賤籍就是不屬士、農(nóng)、工、商的'賤民',世代相傳,不得改變。他們不能讀書科舉,也不能做官。主要有浙江惰民、陜西樂戶、北京樂戶、廣東疍戶等。在紹興的惰民,相傳是宋、元罪人后代。他們男的從事捕蛙、賣湯;女的做媒婆、賣珠,兼帶賣淫,人皆賤之。陜西樂戶是明燕王朱棣起兵推翻其侄建文帝政權(quán)后,將堅決擁護建文帝官員的妻女,罰入教坊司,充當官妓,陪酒賣淫,受盡凌辱。安徽的伴當、世仆,其地位比樂戶、惰民更為悲慘。如果村里有兩姓,此姓全都是彼姓的伴當、世仆,有如奴隸,稍有不合,人人都可捶楚。廣東沿海、沿江一代,有疍戶,以船為家,捕魚為業(yè),生活漂泊不定,不得上岸居住。這些人子子孫孫的悲慘命運在胤禛手里得以終結(jié),他下旨除賤籍,開豁為民,將這些曾經(jīng)的'賤民'編入正戶。沿襲幾百年的惡劣傳統(tǒng)在他手里畫上了句號。<p>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只從皇帝的角度講,胤禛絕對是一個關心民間疾苦,實心為百姓做事的好皇帝!<p>
黑暗中,只看到他眼睛定定凝視著我,半晌后他道:"你不是最不耐煩讀這些'兮。乎、之'的嗎?怎么竟把拗口難懂的《離騷》背下來了?"我凝視著他,柔聲說:"你那么喜歡木蘭,送的簪子,墜子都琢磨成木蘭,我總會納悶你為何如此喜歡呀?"他問:"什么時候背下的?"我咬唇笑道:"不告訴你!告訴你,你就該得意了。"<p>
他拿起我的手輕吻了下,握住道:"我就知道你會懂的。"兩人默默相視,我心中柔情涌動,緩緩低頭極其溫柔地吻在了他唇上。唇齒相交,纏綿不分。他喜悅地低嘆一聲,欲翻身壓我,我身子貼上去,按住他,輕咬著他耳垂道:"這次我來!"說著,輕輕替他解開衣衫,順著脖子一路輕吻下去,手緩緩探入他下身,他身子一緊,喃喃道:"若曦,有你是我之幸,上天待我甚厚!"……<p>
―――――――――――――<p>
我捧茶進去時,胤禛和十三正在看地圖。十三看是我,睨了眼仍俯頭凝視著地圖的胤禛,向我暖暖一笑。我瞪了他一眼,把茶輕輕擱在桌上。<p>
胤禛隨手端起茶,抬頭欲對十三說話,看是我,嘴角逸出絲笑,凝視著我,抿了口茶。昨夜之事忽地映入腦海,我臉微燙,避開他的視線,把十三的茶擱在十三面前。<p>
胤禛擱下茶,一面揉著右肩膀,一面道:"說來說去還是銀子,別的事情都可以先擱一下,糧草絕對不能耽擱。"十三點頭說是,看著胤禛的右肩膀道:"臣弟看皇兄今日早朝時就一直在揉肩膀,可是不適?"<p>
我正欲轉(zhuǎn)身出去,聽到十三的話,忙停了腳步。胤禛不在意地道:"沒什么。"十三道:"還是命太醫(yī)看一下吧!"胤禛瞟了我一眼道:"不用。"十三看向我,我道:"還是看一下吧!回頭還有很多奏折要批。早點醫(yī)治才不誤事。"說著未等他同意,便快步而出,吩咐外面立著的高無庸去傳太醫(yī)。<p>
胤禛叫了聲'若曦'未及阻止,嘴角帶著幾絲嘲笑微搖了搖頭。我一時不明白他何來嘲弄之意,有些納悶地看著他。他卻已拋開此事,側(cè)頭和十三細細說著派何人押運糧草,一路可能的天氣狀況。<p>
因為想聽太醫(yī)如何說,所以仍舊立在門旁未動。不大會功夫,太醫(yī)匆匆而來。胤禛好笑地瞟了我一眼,吩咐道:"既然來了,就傳吧!"<p>
太醫(yī)細細看了一會,躬身回道:"無大礙,貼一張膏藥,緩一緩就好。估摸是皇上夜間睡覺時,姿勢不妥,肩膀長時間壓著未動。"站在一旁留神聆聽的我霎時臉滾燙,昨夜一夜都是枕著他的胳膊睡的。胤禛嘴角噙笑地看著我,淡聲吩咐太醫(yī)退下。十三看到我臉色,恍然大悟,神色立即有些尷尬,又帶著一絲笑,忙端起茶,正襟端坐低頭品茶。<p>
我扭身低頭快步而出,"小心!"胤禛的聲音剛傳入耳朵,我身子已經(jīng)撞在供著花瓶的木架上,架子晃了幾下,花瓶落地而碎。瓶中的水帶著花大半傾泄在我身上。<p>
胤禛看我神色懊惱,衣服半濕,上面還粘著片片花瓣,撐頭大笑起來。十三忍了會,沒忍住也笑起來。我又羞又惱地看了他們一眼,匆匆向外奔去。卻又和因聽到花瓶落地碎裂聲音正走到門外觀望的高無庸撞在一起。高無庸一驚,忙跪下磕頭,我未加理會,快步而去。身后更是一陣哄笑之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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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雖有戰(zhàn)事,但因一直捷報頻傳,再加上這是胤禛登基后正式慶祝的第一個新年,所以宮內(nèi)各處喜氣洋洋,準備歡慶雍正二年的來臨。<p>
我緊裹著錦鼠毛斗篷,口里說著,手里比劃著教承歡堆雪人。身后有人叫道:"若曦!",我聽著聲音陌生,忙回頭看去。很多年未曾見過的十福晉身著一襲大紅斗篷立在身后。承歡上前請安,她讓承歡起來,看著我微微一笑道:"真是你!很多年未見過了。"<p>
我呆了一會道:"是呀。你可好?"她點點頭道:"一切都還好。"我對承歡道:"你若不怕冷,就自個玩一會,若冷了,就先回去。姑姑晚一些回去。"承歡點點頭。<p>
我走到十福晉身側(cè),兩人踏雪緩緩而行。她道:"你如今看著越發(fā)清淡了。"我道:"其實以前也瘦,不過你多年未見,如今年齡又大,看著憔悴倒是真的。"十福晉搖搖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七八年未見,剛才在雪地里乍看見你,竟不敢出聲,覺得你淡地好似會隨著雪化去一樣。美是美,可太清冷了。"我道:"大概和今日披著的斗篷有關,顏色太冷了。"<p>
十福晉看著我的斗篷道:"顏色是太素。越是雪天,才應穿顏色重的。"我默了會問:"十爺在蒙古可好?"十福晉瞟了我一眼道:"你不知道嗎?爺現(xiàn)在在張家口。"我喜問:"真的?那不是可以趕上過個團圓年了。"<p>
十福晉細看我神色,似乎在查看我是否做假,半晌后淡淡道:"也許吧!"我看她神色隱隱藏著凄涼,心'咯噔'一下,強斂住心神問:"發(fā)生何事了?"<p>
十福晉道:"沒什么。"我停住腳步,擋在她身前道:"告訴我吧!"十福晉道:"若曦,你既什么都不知道,那就永遠不要知道了。為什么一面不愿面對現(xiàn)實,一面又不能放下?"我裹了裹斗篷道:"是不是很可笑?"十福晉搖搖頭,牽著我進亭子坐下,垂目凝視了地面半晌后道:"爺前幾日從邊外陀羅廟坐車入張家口,皇上下旨給總兵官許國桂"不可給他一點體面,他下邊人少有不妥,即與百姓買賣有些須口角者,爾可一面鎖拿,一面奏聞,必尋出幾件事來,不可徇一點情面。'"<p>
我默默凝視著亭外白茫茫的天地,總以為一切也許可以不如我所知道的歷史那樣發(fā)展,總以為雍正四年苦難才會真正來臨,總以為還可以偷得幾年快樂,騙自己還很遙遠。為什么一切不是這樣呢?"十爺如今仍在張家口嗎?"<p>
十福晉點點頭,起身走到亭柱旁,凝視著雪中肅穆的紫禁城幽幽道:"我這段日子眼淚總是不停,月初皇上撤了安親王爵?;噬暇谷徽f,外祖父在世時'居心不正','自恃長輩,每觸忤皇考'.又斥責我舅舅們'互相傾軋,恣行鉆營'.下旨'安親王爵不準承襲,其屬下佐領,著俱撤出,分別給廉親王、怡親王。'可剛下旨沒幾天,就又尋了八爺?shù)腻e處,把即將賜給八爺?shù)淖纛I撤出,給了十三爺。"<p>
"姐姐和八爺如今也是動輒就錯。凡事總能被尋到不是之處。上個月副都統(tǒng)祁爾薩條奏滿洲喪事有過事奢靡者?;噬暇拓焸浒藸敗VI稱'昔廉親王允禩于其母妃之喪,加行祭禮,焚化珍珠、金銀器皿等物,蕩盡產(chǎn)業(yè),令人扶掖而行半年。'責罵八爺'專事狡詐明矣,不務盡孝于父母生前,而欲矯飾于歿后'.良妃娘娘薨是多少年前的事情?整整十二年了,都被翻出來訓斥。"<p>
我走到她身側(cè),握住她手,她回握住我道:"昨日我心下難受,跑去尋姐姐。姐姐笑罵了我一番,如今我倒是想開了。姐姐道'自古成王敗寇,何必多怨?',還說我們既生在了帝王家,平日享受著常人不可及的尊崇,那自然也有常人不可及的痛苦。與其哭哭啼啼渡日,何不索性放開心胸,多一日開心是一日。最后若真是'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要幽禁那就陪爺去幽禁,要砍頭那就同赴斷頭臺,這一生爭也爭過,笑也笑過,還有何憾?"<p>
我眼眶一酸,眼淚險些出來,忙忍住,"不離不棄,相守一生。八爺、十爺有你們相伴,是此生之幸。"十福晉凝視著遠處,神思恍惚,嘴角帶著個幸福的笑柔柔地說:"不,能嫁給爺,是我之幸。"我撇開了頭,老十啊老十,得妻若此,以后即使再艱難,也有人攜手同行。<p>
兩人并排而站,目無焦距地看著四處天地。高無庸遠遠地快跑著過來。十福晉側(cè)頭低聲道:"如此放心不下?這就趕來了。果如姐姐所說呢!別人都說皇上雖留了你在身邊,可既不給封號,又貶了你阿瑪兄弟,對你甚不上心,可姐姐卻說皇上心中最看重的人是你,越是緊張,越是謹慎,唯恐傷到你。"<p>
高無庸俯身向十福晉請安,十福晉讓他起身,向我微一頷首,轉(zhuǎn)身而去。我凝視著這抹艷紅的俏影在雪地里漸漸遠去。高無庸輕聲道:"姑姑!"我自顧提步而行,高無庸忙隨了上來。<p>
進去時,胤禛正低頭寫折子,聽見聲響,沒有任何反應,依舊執(zhí)筆疾書。我盯著他靜立不動,他寫完手中折子后,在一堆折子中翻了翻,抽出一本扔在桌上道:"自己看吧!"說完低頭繼續(xù)批閱奏折。<p>
我走過去拿起桌上的折子,許國桂奏報:"敦郡王允礻我屬下旗人莊兒、王國賓騷擾地方,攔看婦女,辱官打兵,已經(jīng)鎖拿看守。"中間還細細奏報了惡劣行徑。胤禛朱批:"甚好,如此方是實心任事。"<p>
我放下奏折,靜默了半晌道:"你是鐵了心的要對付他們。一點點瓦解他們的勢力,一點點試探他們的底線,一點點逼迫他們。他們以前何曾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堂堂皇室貴胃卻任何人都敢參奏,任意一個地方官就敢給臉色看。莽撞沖動如十爺總會一時受不了這口氣,然后舉止失控;桀驁不馴如九爺卻肯定不甘心就此任人擺布,你越逼,他越想方設法反抗,那就總有錯處可責了;八爺如今再謹慎行,小心翼翼都已無用,因為這兩個弟弟的任何行差踏錯都是他的唆使,他的罪過。"<p>
胤禛擱下毛筆看著我,我道:"八爺早已放棄對皇位的覬覦之心,為何你不能放過他?"胤禛道:"他放棄只是因為他當年不得不放棄。如今外有虎視耽耽的俄羅斯,西北有準噶爾、至今戰(zhàn)事不斷,內(nèi)有臺灣,大的起義雖然平定,卻仍余波不斷,漢人中的反清勢力也蠢蠢欲動,朝內(nèi)吏治混亂,貪污斂財成風。"<p>
"朕初登基,今年一月就連頒了十一道諭旨,訓諭各級文武官員:不許暗通賄賂,多方勒索,病官病民。二月命將虧空錢糧各官即行革職追贓,不得留任。三月命各省督、撫將幕客姓名報部,禁止出差官員縱容屬下需索地方。戶部庫存虧空銀250余萬兩,令歷任堂司官員賠補,被革職抄家的各級官吏達數(shù)十人,有很多是三品以上大員。正因為這些措施,朝野上下有很多人對朕不滿,暗中都指望著當年的'老八黨'能為他們出頭,朕若不時時敲山震虎,這些反對的勢力凝集在一起,內(nèi)憂外患加在一起,大清江山堪輿。"<p>
我盯著他搖搖頭道:"你說的也許都有理,可真只是為了敲山震虎嗎?"他低頭靜默了會起身拉過我的手道:"十三弟監(jiān)禁十年,一個大好男兒的十年時間呀!這都先不提,你可看到他如今的身體?天氣稍涼就咳嗽不止,各處關節(jié)也是風濕疼痛。隔三茬五就需服藥。"<p>
"你呢?日日藥不離口,天冷天濕稍不留神膝蓋就疼痛地寸步難行。再看看你的手,當年芊芊素手,如今卻繭結(jié)密布,我每次握著你的手時就心痛,恨自己無能,讓你吃了這么多苦。這一切若非老八,怎會如此?你一直不忘他是你姐夫,可他如何對你的?太醫(yī)說'只能保你十年無虞',你今年才多大,三十二歲。若非他,你身體何至到如今這樣?若曦,你知道我聽到這話的時候有多恨嗎?我每一分的懼怕都是恨。"<p>
我握著他手哀求道:"這些事情只是立場問題,不是他的錯,我沒有怨怪,我猜想十三爺也不會怨恨的。既然我們自個都不計較,你也不要計較可好?"他凝視著我道:"若曦,我不想你操心這些事情,可他們卻非要拖你攪進來。你憐惜他們,老十的福晉可有半點顧慮過你的身子?"<p>
我握著他的手貼在臉上道:"她已是無法可想了。"胤禛默了會道:"朝堂中的事情詭秘難測,我只能答應你不傷害他們性命。"我心下微微一松,隱隱萌生一種希望,覺得歷史也許可以稍微改變的,至少可以不必那么殘酷,看著他感激地說:"多謝。"胤禛帶著絲疲憊道:"我還要看折子,你就留在這里陪我可好?"我點點頭,拿了椅子坐到桌側(c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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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太陽份外好,雪早已消融干凈,我喜歡揀正中午時在陽光下散步,覺得和煦的陽光把骨子里的寒意都驅(qū)除散去。<p>
由著性子隨意而走,不經(jīng)意時發(fā)覺周圍景致很是熟悉,眺望著不遠處的屋檐廊柱,心中滋味復雜。靜立半晌后,慢慢而去。<p>
還未到院門前,已聽到里面的搗衣聲。我猶豫了下,終是跨進了院門,院中洗衣的女孩子們陸續(xù)抬頭看向我,面色錯綜復雜,有驚異,有艷羨,有嫉妒,有害怕,突然又都反應過來,個個趕著跳起請安,"姑姑吉祥!".<p>
心里有些后悔踏進這個院子,可既然已經(jīng)來了,卻不好立即就走,笑說:"你們不必這么多禮,都起吧!"眾人立起,默默站著,院子里人雖多,卻寂靜無聲。我打量了一圈四周,一切都還是那樣,地上堆滿衣服,繩上曬滿衣服。<p>
看著神色拘謹?shù)拟忚K和錢錢,沒話找話地問道:"張公公呢?",兩人臉色一白,半晌后才囁嚅道:"出宮了。"太監(jiān)不比宮女,若沒有大錯都是做一輩子的,年紀大后才會放出宮養(yǎng)老。這么早出宮,若身邊沒有銀錢,周圍人又瞧不起他們這些不男不女的人,生活肯定窘迫潦倒。心下微驚,有心再問,可她們臉色恐懼,遂壓下心中百千心思,隨意道:"不打擾你們干活了,以后有空再來看你們。"心里卻想的是這應是最后一次踏入這個院子。我已經(jīng)不屬于這里,再來只能給她們增添不愉快。<p>
回屋后有心撂開此事不再想,卻總是隱隱不安,思量一番后,決定去尋王喜。人剛到他屋外,聽得里面隱隱約約地哭聲。細聽了一會,忙去拍門。屋里哭聲頓時停住,半晌后王喜才開門。<p>
我問:"你哭什么?"王喜陪笑道:"姐姐怕是聽錯了,沒有人哭。"我點點頭,推開他進了屋子。屋中幾案上擺著幾碟瓜果幷糕點,雖看不到香爐,香味卻仍在。<p>
我仔細打量著桌上的供品,問道:"你在祭奠誰?"王喜道:"沒有誰,只是隨便擺了幾碟瓜果糕點而已。"我側(cè)頭盯著他不語。他低下頭凝視著地面,道:"是祭奠人來著,恰是家里人的忌日。"<p>
王喜眼淚唰地滑落。我看他流淚不止,心里頭殘存著的一絲希望也化作了泡影,只剩下滿心地悲痛,淚水終于滾滾而下。我扶著桌子哭了半晌,強忍了悲聲,道:"把香爐擺出來吧!容我也祭奠諳達一次!"<p>
王喜拿了一個拳頭大小的香爐出來,我一見這香爐,剛剛斂住的眼淚又滾落,王喜哭道:"都是我沒用,師傅往日待我如親生兒子一般,我卻連師傅的忌日都不敢明里祭奠,正兒八經(jīng)的香爐也不敢用。只能用這日常熏蚊子的充數(shù)。"<p>
我哭著插好香,對著幾案拜了三下,又埋頭哭了一會。王喜一旁跪著也只是落淚。<p>
我問:"究竟怎么回事?"王喜低頭抹淚,不不語。我道:"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可以瞞的呢?我十三歲一入宮,就在李諳達身邊做活,諳達待我一直甚厚,就是到最后都替我想法子讓我重回圣祖爺身邊。我卻什么都不知道,你讓我心下何安?"<p>
王喜靜靜發(fā)呆,忽然下定決心,抹干眼淚,起身開門向外探看一下,走回我身邊,在我耳旁低低道:"師傅去年今日過世的。"我道:"那是雍正元年一月的事情了,離圣祖爺駕崩才一個多月的光景。我聽玉檀說,諳達被放出宮養(yǎng)老了,難道是在宮外發(fā)生什么事情了?"<p>
王喜眼淚又下,壓著聲音哭了會低聲道:"大家都以為師傅出宮養(yǎng)老了,實際師傅早已服毒自盡,尸身送去化人廠化了。"我腦子'轟'的一聲,剎那一片空白,只有心急急跳,半晌后,聲音顫著問:"為什么?"王喜低頭垂淚,再不肯多。<p>
我身子緩緩軟倒跌坐在地上,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不停滾落,心中一片冰涼。為什么?還能是為什么?李德全跟在康熙身邊幾十年,這世上最知道康熙心思的人莫過于他,康熙臨去世那天和四阿哥的談話他也在場。他知道的太多了,而且是最不該知道的事情。他隨意一句話就有可能引起軒然大波,胤禛怎么可能容他活著呢?是我太天真,忘了帝王之心。<p>
我哭了半晌,擦干眼淚,緩緩從地上站起,慢慢朝門外走去,拉開門后,忽想起來的目的,又轉(zhuǎn)身關上門問:"張千英也死了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