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族聽我號令——”項述以鐵勒語喝道,“守住阿房宮!”
南遷諸胡舊部、曾被苻堅冷落的各家武士齊聲應和,調(diào)轉(zhuǎn)馬頭,追隨在項述身后,就連鮮卑人中,亦有不少人下意識地應聲而喊,高舉武器。
慕容垂頓時就怒了,喝道:“守好你們的位置!”
馮千鈞縱馬疾奔,抖開森羅刀,黑光綻發(fā),地底登時出現(xiàn)了無數(shù)漆黑藤蔓,重新加固包圍圈,困住所有燃燒的活尸。
項述背著大劍,縱馬疾沖,短短千步,便已集結(jié)起了隊伍,苻堅朝遠處望去,只見拓跋焱也回來了。
“禁軍兒郎!”拓跋焱一手持長戟,一手控奔馬,喊道,“隨我浴血奮戰(zhàn),守護陛下!守護長安!”
兩隊援軍加入了大戰(zhàn),包圍圈再度成形,然而起火的活尸卻開始逃往西面,劇烈沖擊,再次撞出了一個缺口!拓跋焱率領禁軍,竭盡全力抵擋,只要撐過這一小段時間就勝利了!苻堅吼道:“已經(jīng)全部燒著了!撤軍!”
“不行!”項述調(diào)轉(zhuǎn)馬頭,憤怒吼道,“魃群若進入河中,皂水流毒!誰來負責!”
拋投機釋放出最后一波火油,狂風下烈火再次擴散,秦軍對敵時,被燒死的、被抓傷的不計其數(shù),慕容家的傷亡最為慘重,眼看就要潰敗之時。大地陣陣震蕩,又一撥援軍趕到。
“報——平陽太守慕容沖到——”
霎時千軍萬馬,從東天地平線上,披著曙光而來,十萬騎兵身著流光戰(zhàn)甲,為首那少年武將一襲披風,如翻飛霞云,帶領平陽鐵騎,不由分說地殺進了敵陣!
“鳳凰兒!”苻堅大喝道。
朝西側(cè)突破的活尸群再次被壓制進了包圍圈中,其時項述高舉重劍,喝道:“隨我沖鋒!”
十六胡舊部震天吶喊,跟隨項述展開了第一輪沖鋒,撞進了火場之中,燃燒到一半的活尸頓時被撞碎,緊接著這個舉動,引起所有秦軍組成了此起彼伏的沖鋒大陣。慕容家的軍隊、苻堅麾下的禁軍、大秦各將領率領的衛(wèi)隊,乃至慕容沖的平陽軍,倚仗鐵騎上的鐵甲馬披掛,朝著活尸瘋狂踐踏。
大地震蕩,秦軍如潮水般,帶著泄憤般的情緒反復碾壓,陳星尚是第一次看見這場面。太陽升起來了,云層散盡。
三十萬活尸終于在此刻灰飛煙滅,塵歸塵,土歸土,化作皂河平原上的灰燼,回到大地之中,滋養(yǎng)這片土地上的新生命,生生不息。
終于安靜下來了,平原上風起,卷著無數(shù)黑色的余燼,飛向天空。
項述在河岸空地上重新集隊,陳星已累得不行,正要下去躺地上時,項述說:“不要下馬?!?
陳星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果然,麻煩來了,活尸全部清除之后,平陽軍與慕容氏的軍隊開始朝著他們圍聚,拱出一名武將。武將摘下銀色頭盔,扔在地上,現(xiàn)出俊秀面容。
項述身后的十六胡舊部武士卻絲毫不懼,隔著淺灘遙遙對峙。
慕容沖一頭黑發(fā)在風里飛揚,鮮卑膚色自臉至頸,白得猶如牛奶一般,雙目就像浸在水里的琥珀,陳星第一眼看上去,險些以為是名美女將領。
雙方陷入了沉默里。
項述收劍歸背,一身武袍破破爛爛,全身傷痕累累。慕容沖背后大軍整齊有紀,不聞馬匹嘶鳴,就這么靜靜看著他們。
慕容沖開口了,他的聲音很柔和,卻帶著一股冷冽氣息。
“久聞大單于武藝天下獨步,舉世無雙,”慕容沖緩緩道,“素有‘萬軍敵’之名,只不知較我十萬鐵騎兒郎如何?”
陳星本以為項述不會回答,項述卻將馬韁在手上纏了兩圈,也不看慕容沖,漫不經(jīng)心道:“自從入關以來,尚未赤手空拳,與一萬人以上的軍隊打過,眼下還不知道。你確定今天要打一場?”
慕容沖又道:“不是我想打,這要問大單于,慕容家何時開罪了大單于,是殺是剮,尚請示下。”
項述一揚眉,終于正眼一瞥慕容沖:“不曾。”
慕容沖又怒道:“那么為何殺我親姐?!”
慕容氏族人頓時紛紛叫喊,憤慨無比。慕容垂排眾而出,朗聲道:“大單于,自有敕勒古盟以來,慕容氏便從不曾敢褻瀆了半分歃血盟約,如今禍患已除,你該給我們一個交代了罷。”
項述沒有回答,只是微微皺眉,陳星本想說明經(jīng)過,但眾人并無證據(jù)在手,馮千鎰口中的“吾主”是誰,未有線索。這時候哪怕留了馮千鎰活口,與慕容家對質(zhì),對方也決計不會承認清河公主參與了謀逆,定會指為誣陷。
否則慕容氏便將遭到連坐,苻堅怎么可能對謀逆的家族坐視不理?
“慕容沖!”苻堅終于前來,進得場中,“聽我一。”
慕容沖視線留駐于苻堅短短片刻,卻很快轉(zhuǎn)回項述身上,又充滿了懷疑,打量項述身邊的陳星。
“述律空,”苻堅朝項述說,“證據(jù)何在?”
項述冷淡答道:“沒有證據(jù),是非曲直,你心里最有數(shù)?!?
苻堅:“……”
苻堅深吸一口氣,按捺住先上前將項述一劍砍死的沖動。王子夜也騎了匹馬趕來,緩緩道:“平陽太守遠道而來,且先入阿房宮述職,稍后再……”
“走!”項述當機立斷道。
眾人紛紛退后。
“大單于,今日就在此討教。”慕容沖卻明顯不想放項述離開,一聲令下,身后十萬大拉開沖鋒陣形,竟是要倚仗兵力優(yōu)勢,在此處將項述就地格殺,為清河公主報仇!
“誰敢動手!”苻堅怒吼道。
項述再不多,撥轉(zhuǎn)馬頭,沖出了包圍圈,偏將彎弓搭箭,卻被項述一劍劈落馬下,頓時全軍嘩然,慕容沖大怒,大軍重重圍困,追著項述而去!
陳星策馬緊隨,一瞬間地面震動,排山倒海般的平陽軍開始加速,朝他們掩殺而來!
然而另一隊騎兵頓時沖進了這空當中,紛紛下馬持盾,挑槍,朝向十萬平陽鐵騎。拓跋焱一馬當先,縱馬沖過己方陣營,喝道:“禁軍聽令!違抗皇命者,格殺勿論!”
慕容沖怒吼道:“拓跋焱!你這叛徒!”
眼看禁軍與平陽軍壁壘分明,慕容沖無論如何不愿一搦苻堅聲威,只得恨恨將兵器扔在地上。
項述已馳離了皂河西岸,越過大木橋,一聲口哨,阿房宮下漫山遍野的百姓紛紛起身,看著十六胡舊部撤離的方向。更有不少長安的年輕人跑下山丘,翻身上馬,追著項述而去。
煙塵滾滾,項述就這么在近六十萬的長安軍民眼皮底下,帶著數(shù)千人,絕塵而去。
“堅頭!”
“好自為之,后會有期!”
苻堅眼神復雜,目睹項述帶著部下,馳上官道,離開了長安。
馬蹄聲重重叩在官道路面,繼而拐下荒野。
盛夏陽光萬丈,草長鶯飛,出得長安,瞬息晴空萬里,碧天如洗。
陳星回頭看看背后那煙塵滾滾的一大群隊伍,先是十六胡舊部武士,再是追隨于大單于身后的胡人子弟,近六千人匯為洪流,朝著北面浩浩蕩蕩地離開關隴地區(qū)。
“這是要做什么?”陳星策馬,詢問并肩而馳的項述。
項述沒有回答,看了陳星一眼,刻意放慢了馬速。
“長安不歡迎咱們,沒懂么?”項述自若道。
陳星又問:“那現(xiàn)在要去哪兒?”
項述答道:“回家!”
“回家?”陳星一臉茫然。
“敕勒川!”一名武士用漢語提醒陳星。
項述清亮的聲音響起。
“敕勒川——陰山下——”
那歌聲一出,頓時帶了山岳萬丈、萬里草原的雄渾意味。
“天似穹廬——”一眾胡人追隨在項述與陳星身后,放聲唱道,“籠罩四啞——”
陳星頓時被這歌聲震撼了,鮮卑語原本清婉明麗,卻被項述唱出了鷹嘯長空的氣勢。只聽眾人齊聲唱道:
“天蒼蒼,野茫?!?
“風吹草地現(xiàn)牛羊——”
“駕!”項述一催馬,絕塵而去,陳星忙縱馬追上,官道筆直,通向北面萬丈雄關,通向雄關下的萬里長城。
通向長城下席天幕地、無邊無際的草海,通向塞北遼闊的眾神山,猶如寶石的呼倫貝爾大澤與仿佛玉帶的絹河。
在那穹廬般籠罩四荒、天蒼蒼野茫茫的神州盡頭,自有一片廣袤的天地。
——卷一·森羅萬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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