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請問在座各位兄臺,”陳星笑道,“誰與鐵勒族有仇?若有仇的,不妨拔劍過來,我這就替我朋友償命?!?
眾人被這么一問,倒是說不出半句話來,項述所屬的述律族從未殺戮漢人,幾次入關(guān),俱是協(xié)助苻堅平定胡人之間的內(nèi)患。
一名文人冷笑道:“胡人獐頭鼠目,蛇鼠相迎,鐵勒人也好,匈奴人也罷,氐人、鮮卑人,屠我漢民百姓,統(tǒng)統(tǒng)是我大晉死敵,有何區(qū)別?鐵勒人是不是胡人?既是胡人,我等報仇有何不可?”
陳星心道剛才路上我分明聽見你們稱贊項述君子如玉,現(xiàn)在就變成獐頭鼠目了,讀書人果真善變,于是誠懇道:“按賢兄這么說來,胡人是人,漢人也是人,設(shè)若要報仇,直接動手殺人罷了,何必如此麻煩?”
一語出,便有留座者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文士頓時怒了,駁道:“胡攪蠻纏!此二者如何等同?”
“自然不能等同?!标愋窍肓讼?,答道,“照我說來,胡人、漢人竟都不是人,大家是不是依舊坐下說?”
謝玄不禁道:“此何解?”
“人者,所以命形也,”陳星坦然道,“胡、漢二名,所以命族也。白馬非馬,胡人非人,一個道理。”
項述:“???”
頓時哄堂大笑,謝安稍稍瞇起眼,知道這是陳星入鄉(xiāng)隨俗之意,主動要求開清談會了。陳星話中之意,乃是胡、漢二者為族裔,是個大的統(tǒng)稱,并不能具體闡述“人”的定義。這是虛辭之能、詭辯之術(shù),根據(jù)戰(zhàn)國時公孫龍的“白馬非馬”演化而來。江東崇尚清談,對此命題早就熟得不能再熟,陳星此舉無異于送上門讓人吊打,于是先前起身人等便紛紛坐下,意欲將陳星駁得啞口無。
“胡人,是人的一種,”另一名文士說道,“正如漢人是人的一種,如江納河,清談不是詭辯,小兄弟,這都是我們玩剩下的了?!?
孰料陳星話鋒一轉(zhuǎn),反問道:“那么我問問各位,‘人’是什么?咱們總得搞清楚人的定義,才好來爭辯鐵勒人是不是胡人、與在座各位有沒有仇罷。”
這話一出,倏然都啞火了,“胡人是不是人”這種問題不難解釋清楚,可人是什么,卻極少有人認(rèn)真想過。
項述初時猜測事情無法善罷,只待有人報官,自己便帶著陳星沖出去,廳內(nèi)雖人數(shù)眾多,卻都是文人,不是自己一招之?dāng)常櫲x安面子不下重手,也就罷了。孰料陳星君子動口不動手,幾句話就把在場人等統(tǒng)統(tǒng)問住,看樣子情況似乎還不太糟,只是這問答,著實也讓項述有點費解。
王羲之笑道:“在座的各位都是人,這還用得著問么?”
陳星想了想,說:“在我看來可未必,要知道自己是什么,首先得說清楚這東西的定義,否則又怎么用來定義自己呢?”
“說得對啊?!敝x玄也被陳星給忽悠進(jìn)溝里了,人者萬物之靈也,這是自古以來就有的說法,可要如何給人下個清晰準(zhǔn)確的定義,哪怕是先賢大圣,也有所不能。
于是廳內(nèi)靜了一會兒,有人便道:“七尺之骸,手足之異,戴發(fā)含齒,倚而趣者謂之人?!?
這是《列子·黃帝》上的一句話,陳星想也不想就駁倒了他:“那八尺的怎么說?三尺的怎么說?小人不是人么?”
“生而具雙手雙腳,頭顱一樁者謂之人?!毕惹白钕冉袊讨皥蠊佟钡奈娜碎_口道。
“那么生來缺一手一腳的怎么說?”陳星笑道,“誰若說戰(zhàn)場上斷了手足的將士就不是人了,我第一個不服。”
謝安道:“生而具三魂七魄者,無論形體,俱謂之人?!?
謝安這句可以說是在玄學(xué)上點出“人”的本質(zhì)了,當(dāng)即滿座頓悟,贊嘆不已。陳星卻道:“那么對一個人來說,三魂七魄不復(fù)存在的話,就不再是人了?!?
項述心想這不是廢話么?
謝安道:“那就是皮囊了?!?
“可以動手報仇了罷。”有人說道。
“等等等,”陳星道,“三魂七魄丟光的人,如果我沒記錯,叫‘死人’,對罷?那么死人是人么?”
眾人開始罵陳星了,陳星卻釋然道:“‘死’,命名也,人者名形也,死人如果不是人的話,那胡人當(dāng)然也不能算人?!?
所有人:“…………”
項述:“……”
“死人與胡人怎么能一樣?”漢人們對陳星的詭辯相當(dāng)不滿。
“你是不是拐著彎罵我?”項述對陳星也相當(dāng)不滿。
陳星忙道:“那,咱們換個說法,貓狗有三魂七魄么?”
謝安:“……”
陳星疑惑道:“如果貓狗有三魂七魄,那么貓狗能算人么?如果沒有,誰來證明除了人之外的生靈,都沒有三魂七魄?”
這下謝安簡直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本來若強(qiáng)行說萬物除了人之外,都沒有齊全的三魂七魄,也勉強(qiáng)能自圓其說??墒亲C據(jù)呢?要證明世間唯一擁有魂魄的生靈,就是人,便得先證明除了人之外的任何動物都不具備魂魄。
魂魄之說尚屬虛妄,強(qiáng)行證無不僅沒有理論支持,陳星更能舉出一大堆反例——譬如六道輪回說、陰陽說、轉(zhuǎn)世說,人這輩子死后下輩子興許會轉(zhuǎn)生為動物,這么說來動物也與人一樣,是有魂魄的。
陳星又補(bǔ)充了一句,說:“生來缺魄者也是有的,總不能不把這些人當(dāng)人罷?此先不論,傳說世有狐妖,修煉為人,與人無異,唯獨些許獸性未脫,這么說來,變成人的妖怪還算人么?為何世人都不將妖怪視作人對待?”
謝安果斷道:“此理不同,畢竟我等都未見過狐妖,不能研究?!?
“既是如此,大家也都未見過三魂七魄,”陳星欣然同意,“魂魄一說,可以不劃入討論范圍中了?!?
“是的,是的。”大伙兒紛紛擦了把汗。
但接下來,則是滿廳沉默,話題繞回來以后,更無法回答陳星有關(guān)“人”的定義了。
“人不過是約定俗成的指代,”謝安思考良久,而后說,“如何稱呼,取決于我們自己,糾纏一個稱呼,并無多大意義?!?
陳星又道:“可是從來沒人告訴過我們,這個稱呼是如何來的,對此表示一下好奇,小弟想與哥哥們討論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是可以理解的。”
謝安的緩兵之計行不通,撓了幾下背,心想這可怎么辦呢?
謝玄說:“那么天馳兄弟,你以為呢?”
陳星訝然道:“這就又輪到我了?”
陳星解決文人,就像項述解決武人,甚至比項述還要干凈利落些,畢竟項述力敵千軍,還要一個一個打,陳星舌戰(zhàn)群儒,則是每次解決一批,典型的群體攻擊。原本陳星還準(zhǔn)備了一大堆仙人是人嗎,“仙”若不是人,為什么叫“仙人”呢?仙人的問題解決后,還有“先人”“神”、擁有自己手語能用叫聲互通信息的猩猩、猴子、會說話的鸚鵡等等。
沒想到這伙人的戰(zhàn)斗力似乎有限,這么快就準(zhǔn)備認(rèn)輸了。
謝安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讓陳星自己說,陳星想佐證自己的觀點,就必須得給出一個有力的說辭以服眾人。
“愚見嘛,”陳星喝完了面前最后剩的一點茶,認(rèn)真地說,“擁有‘本心’者,謂之人。”
眾文人發(fā)出不屑的噓聲,然而噓完之后,忽然又沉默下來,竟無人能開口駁斥陳星。
只因“本心”這二字,解釋起來相當(dāng)復(fù)雜,孟子以“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其中“舍生取義”之舉,是為本心,但陳星所,明顯這一詞的涵蓋范圍,較之儒學(xué)之中還要更廣一籌。
“本心何解?”又有人說道,“接下來是不是就要開始談它了?周而復(fù)始,繞來繞去,如何……”
“非也。”陳星說,“明辨是非之心,有不受外物所挫之堅,不被私欲所蔽之清,自由不受羈縛,獨行不受左右的天真性情……”
說到這里時,陳星無意中一瞥項述,發(fā)現(xiàn)項述始終注視著他,兩人目光稍一觸碰,便都不自然地別開,陳星差點就忘了接下來要說什么。
“……嗯,所以嘛,如此種種,一時無法細(xì)表,各位都在書中讀過,我就不贅述了。要說清楚所謂‘本心’一詞很難,但這個詞,我想大伙兒心里還是清楚的,知道‘本心’是什么,也即是本心使然?!?
“那么問題來了,”謝玄說,“失去本心者,就不能算是人了么?”
“當(dāng)然了?!标愋切Φ?,眼角余光發(fā)現(xiàn)項述還在看他,只得假裝看不見,“我們斥責(zé)他人‘與禽獸無異’或‘你不是人’,應(yīng)當(dāng)也不是一句玩笑話罷?”
一名王家弟子說道:“小兒未獲開蒙,便不能算是人么?這么說來,我是不服的。”
陳星反問道:“誰說小兒無本心?‘天真無邪’一說何解?本心猶如心中明燈,該有的自然是有的。”
“世逢亂局,”又有人道,“常有易子而食、認(rèn)賊作父者,你能說他們不是人么?我看不過是有人性本善,有人性本惡罷了?!?
陳星又道:“性本惡者,想來不待我開口,早就被各位開除人籍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