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陽府上彌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氛,謝玄攤開地圖,先前眾人已做好準(zhǔn)備,壽陽是絕不可能擋得住苻堅鐵騎的,必然會像三年前的襄陽一般,先被破城,再被屠城。于是北府兵一進(jìn)駐壽陽,謝安便果斷做出了最明智的舉動——將城中九成百姓,全部撤回了秣陵,只余民夫與少數(shù)工匠。
朱序前來勸降的同時,軍令馬上下達(dá),城中所剩無幾的平民全部撤走。
項述回來時,沿途見城中已十室九空。
“今夜三更時分,”謝安說,“剩下的北府兵也要全部撤走,退往壽陽七十里外的洛澗,找機(jī)會與他們交手,消耗他們先頭部隊的力量。太好了!武神,你果然回來了!”
于是眾人傳飯,在廳堂內(nèi)邊聊邊吃。把壽陽里好吃的全部做上來了,吃得與斷頭飯一般的豐盛。
“回來路上,我碰見劉牢之將軍了,”項述說,“正在洛澗準(zhǔn)備埋伏,他帶了多少人?”
謝玄答道:“五千人,希望牢之動作快點?!闭f著又朝謝安道:“這是自古以來,參戰(zhàn)人數(shù)最多的一場了罷?!?
陳星:“……”
眾人回憶史籍,忽然發(fā)現(xiàn)這確實是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一場……近百年間能與此戰(zhàn)相提并論的,唯有赤壁,但就連赤壁之戰(zhàn),曹操一方也僅有五十萬人。
謝安說:“好像是啊,嗯?!?
陳星說:“你們怎么像是在談?wù)搫e人打仗一樣?!?
謝安說:“小師弟,你別看師兄我沒事人一樣,其實大伙兒現(xiàn)在都心虛得不行。”
于是眾人爆笑,陳星無奈了,王羲之說:“武神也跟著我們一起打仗么?”
“我有更重要的事,”項述如是說,“只能靠你們自己了?!?
謝安又朝陳星說:“武神既然回來了,說不得師兄得朝你告?zhèn)€假……按理說,千鈞與肖山小兄弟的事,師兄不能不管,可是國難當(dāng)頭,這幾日里若得驅(qū)魔,師兄實在不能上場了……”
陳星抓狂道:“打你的仗罷!都這個時候了還惦記著驅(qū)魔!”
眾人又是一番大笑,項述很快就吃完了,頓得一頓,大伙兒交談便停了下來,都看著他,期待他有什么話說,或是帶來了扭轉(zhuǎn)戰(zhàn)局的消息。
但項述只道:“洗個澡,陳星你與他們繼續(xù)聊?!?
于是便起身走了。
陳星本想問他點事,但想到人已經(jīng)回來了,什么時候問都不遲,便又與謝安、王羲之等人聊了幾句。謝安見天已全黑,于是說:“好了,大家趕緊抓緊時間,先歇會兒,三更開始還得逃難呢。小師弟,師兄送你回房去?!?
陳星便知他有話想說,或是想見項述,卻見王羲之也笑著起身,跟在謝安身后,不一會兒,謝玄也來了,曾經(jīng)與他們一同出使洛陽的桓伊忙完了軍務(wù),回到廳堂喝了點茶,便跟著他們。
陳星:“???”
于是陳星身后跟了一大群人,謝安只與桓伊閑聊,王羲之則感慨壽陽這么好風(fēng)景,可惜又要毀于胡人之手。陳星心想你們不過是想找項述,這么氣勢洶洶地跟在自己后頭,反而像是打架來的。
陳星臥室外的庭院里,卻是滿院光華,謝道韞把一盞燈交給項述,項述則抬手,掛在樹梢上。
“哇!”陳星看見整個院里掛滿了燈,五光十色,漂亮至極,比元宵節(jié)時還要璀璨。院中擺了幾張榻,榻上又有茶幾,幾上擺滿鮮果與點心。
“來啦?!敝x道韞笑道。
項述站在樹下,朝陳星望來。
陳星:“你們在做什么呢?!過節(jié)嗎?”心想你們這是打算棄城逃命,于是把好東西都拿出來暴飲暴食了吧。
“給你祝辰啊。”謝道韞笑盈盈道,“等了三個月,你家武神總算回來了。”
項述已洗過澡,特地收拾過,換了身藏青色的文武袖袍,雙目明亮,看著陳星,說:“是今天罷,我沒記錯?”
“不是今天也按今天過了?!蓖豸酥Φ?。
“是的?!标愋茄劭魸駶?,沒想到戰(zhàn)亂之時,尚有這么一小片天地與其中的溫情。
“今天你的族人都在這兒,”項述在榻上坐下,側(cè)頭朝身邊的陳星說,“也不再是一個人了?!?
陳星十分開心,卻說不出話來,而后答道:“本來就不是?!?
謝安、謝道韞、謝玄、王羲之、桓伊等人各自找地方坐了,與他最親近的馮千鈞、肖山卻沒有來,拓跋焱則已經(jīng)死了。想到這里,陳星不由得又有點難過,卻知道此刻千萬不能敗興,便笑道:“謝謝你們。”
“天馳今天十九歲了。”謝安笑道。
“是啊,”陳星說,“十九了?!?
謝道韞說:“明年就二十了,可以及冠了。”
陳星“嗯”了聲,說:“及冠禮上,屆時再請大伙兒來?!?
眾人于是都道好。
王羲之說:“咱們十九歲的時候,都忘了在做啥?!?
桓伊說:“想必是腰畔佩劍,滿天下到處找仙人,死皮賴臉,只求拜師學(xué)藝罷?!?
眾人又忍不住笑,謝安打趣道:“沒想到吶,找了一輩子,居然在這個歲數(shù)上,找到了大驅(qū)魔師,還陪著他一起慶這個生辰,命的事兒,當(dāng)真說不準(zhǔn)?!?
明日苻堅就要帶領(lǐng)百萬大軍,夷平壽陽,此刻眾多事卻仿佛被他們拋到了腦后。項述打斷道:“喝一杯罷,我敬你們一杯,這三個月里,謝謝你們照顧陳星,以后也還要麻煩諸位?!?
謝安仿佛感覺到了什么,卻沒有說破,陳星一時也沒聽出來。只見項述提了壺,斟酒,親自分發(fā)到他們手中。
各自舉杯敬酒,飲下之時,謝道韞眼里卻仿佛帶著少許淚水。
“道韞?”陳星問。
謝道韞隨手擦拭了下,笑了起來,搖搖頭,說:“青兒如今,想必也已投胎去了?!?
“投胎轉(zhuǎn)世之人,”王羲之忽有所感,說道,“我們還能找到嗎?”
陳星想了想,而后答道:“我不知道。”
天脈于蒼穹之中橫亙而過,地脈萬年川流不息。壽陽城外是苻堅的百萬大軍,壽陽城中,則是花燈璀璨,就像在神州的心臟之地,照亮了這黑暗長夜中的整個世界。
“不過,”陳星想了想,又道,“老天既然讓人投胎轉(zhuǎn)世,這一世再記不得上一世的人,無論如何執(zhí)著,也找不到下一世的人,想來終究是有其原因的。你只要知道,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她仍然在,還活得挺開心的,不就好了么?”
謝道韞于是點了點頭,謝安說:“小師弟,給我們分說分說罷。”
陳星看著滿院花燈正在出神,聞一怔,答道:“分說什么?”
“頭頂?shù)倪@片天,”謝安有感而發(fā)道,“與腳底的這塊地,大伙兒可是有好久好久,無暇再去談玄論道了?!?
王羲之說:“小時候,我總以為道是能弄明白的,長大以后卻漸漸覺得,道也許是弄不明白??墒前?,到得如今,我又有了那么一絲期望,興許所謂的‘道’,隨著年紀(jì)漸長,自己會慢慢明白,只說不清楚就是了。”
“這就是孔丘說的‘五十知天命’么?”陳星笑道,繼而想了想,說:“從師門中所學(xué)到的,關(guān)于‘道’的內(nèi)容,不多,大多都是在學(xué)‘術(shù)’與‘器’。所謂‘道’,我覺得就是這一世界,世上所活著的蒼生,以及我們置身其中能感受到的一切,它們的所謂‘本相’罷?這所謂‘本相’,包括了天命,卻也不只有天命,大體說來,不過是從哪里來、是什么、要做什么、到哪里去。這些事……如果大伙兒不嫌我啰嗦,聊聊也好,明天過后,還不知道是怎么樣呢?!?
“說說說?!敝x安馬上道。
“愿聞其詳?!蓖豸酥?。
桓伊本想起身去安排軍務(wù),聽到這里,卻也忍不住繼續(xù)聽著。
陳星清澈的眼里倒映著璀璨的繁燈,稍稍側(cè)過頭,看了眼項述,笑了笑,朝眾人開始分說自己于師門中所讀到的。
“傳說盤古開天辟地,”陳星緩緩道,“萬物化生,雙目化為日月,又有天地間的第一個‘一’,化作龍神,暌目為晝,瞑目為夜,推動天地脈開始輪轉(zhuǎn),于是有了時間……”
這夜,陳星開始緩慢地講述,從盤古開天講到不周山坍塌,再說到三皇五帝,以及數(shù)千年前結(jié)束山海之世的一場大戰(zhàn),眾神歸隱,再到牧野一戰(zhàn)時,神州歸于凡人,猶如將所有人抽離了本世,站在光陰的流動中,注視著神州大地的興亡與浮沉。
片刻后,他又開始講述天脈與地脈奇異的相連、世間魂魄的聚散、眾星辰奇異的力量、妖族的內(nèi)丹與人族的秘術(shù)、早已消失的天地靈氣。
最后,滿院寂靜,陳星坦然道:“什么是世上的‘本相’?我想,可能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看法罷?雖然聽了這么多,依舊沒有人能給出一個答案。我倒是覺得,本相就是‘無相’,花是花樹是樹,這些是確定的,而本相呢,它與生俱來的本質(zhì)就是沒有定論,也不會有定論,在我們的心里,是我們所堅守的那一點點東西,它和整個神州大地,甚至天地脈,都是一體的,卻又在我們的靈智里,所以才是‘道’的所在?!?
“就是那盞心燈嗎?”謝道韞說。
陳星笑著說:“心燈是它的‘形’,而我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盞心燈,不只是我有罷,否則為什么大伙兒今天都會坐在這兒呢?”
陳星的意思很清楚,漢人們乃至遠(yuǎn)在建康的司馬曜,對江山依舊懷有尊嚴(yán),哪怕情知必死,亦竭盡全力一戰(zhàn)。就像苻堅南來時,風(fēng)雨飄搖的暗夜里的一盞燈,同樣在照徹長夜,光耀四野。
而陳星也始終覺得,不僅朱序,謝安、謝玄、王羲之、項述、馮千鈞與肖山等人,內(nèi)心深處,都有著為之堅持的東西。
正如三魂七魄,始終朝向那點明光,一旦剎那光華閃耀,心燈便會燃起,指引他們的一生。
“我給大家彈琴聽罷?”陳星忽然想到,去搬來琴,撥了數(shù)下,悠揚婉轉(zhuǎn)的琴聲響起,正是那首浮生錄,大伙兒便安靜坐著聽,唯獨項述起身,進(jìn)房。不片刻后出來,拿著羌笛,在陳星身后長身而立。
羌笛與古琴之樂同起,古樸琴音與滄桑的羌笛聲相繞,那首《浮生錄》較之他們曾經(jīng)所奏,卻又有了不同,猶如在一道滔滔長河之中,歷經(jīng)人世幾許風(fēng)雨,滄海桑田。
曲聲停,眾人俱輕輕吁了一口氣,十分感慨。
“好了,”桓伊說,“老頭子們也該走了,留點時間給他們獨處罷?!?
余人便紛紛起身,謝安說:“再過兩個時辰,就到后門來集合?!?
項述點了點頭,人散了,余下陳星與項述并肩坐在院中榻上,面朝滿院的花燈。從項述回來到現(xiàn)在,他們還沒好好說過話。
“喂,”陳星笑道,“怎么一直在發(fā)呆?想什么呢,護(hù)法?”
“今天晚上,能不能不聊驅(qū)魔的事?”項述說,“我答應(yīng)你,一定會把他們救回來?!?
陳星說:“你找到王子夜藏身的地方了?”
項述轉(zhuǎn)頭,認(rèn)真地看著陳星,陳星明白了,說:“好,我不問。”
“但是我身體已經(jīng)好多了,”陳星說,“明天我想,咱們離開壽陽,就不必跟著他們南撤了,不如……”
項述眉頭深鎖:“我剛才說了什么?”
陳星忙道好好,不想項述剛回來就吵架,今天看見項述,他無論朝自己做什么,陳星都絕對不會生氣的。
兩人之間安靜了一會兒。
“我好想你,”陳星忽然笑著說,“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你不在我身邊,我實在慌張極了?!?
“這三個月里,”項述如是說,“我去了好幾個地方,原本應(yīng)該留下照顧你,這樣你至少不會昏睡這么久,但衡量利弊,我還是得去?!?
陳星:“為了……算了,沒什么?!?
陳星本想問為了找蚩尤的藏匿地點么?但這么一問,勢必又要聊別的了,只得忍住。
“我還去了一趟華山,”項述說,“去了你與你師父住過的地方?!?
陳星詫異道:“你居然知道那兒?”
“謝安石告訴過我地點?!表検龃鸬?,“我去看了一眼你長大的地方,你師父是不是常年生病臥床?”
陳星哭笑不得,說:“對,離開華山時那里亂糟糟的,都沒有收拾過,你是想找點驅(qū)魔師們傳下來的古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