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都的南面,窄巷交橫,是貧民和無家可歸之人的聚集之地。乞討者遍地,到處是哭號的哀聲。這里比人市更加骯臟破落,草棚比比皆是,地面污水橫流。惡臭伴著蒼蠅團(tuán)團(tuán)飛起,到處是躺在草鋪上面黃肌瘦的人。
“夫人,此處臟亂不可久留,夫人還是回去吧。”管事皺眉看著四周的凄慘,對我勸道。
領(lǐng)路的阿煥回過頭來,看著我,臉色躊躇,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
“女君……”他吞吐道,“此處……嗯……不是女君該來的地方?!?
“無妨,走吧?!蔽艺f。
阿煥的家在一個寬不過丈余的巷子里。說是家,不如說是個窩。小小的院落里面搭滿了棚子,擠著近十戶人家。
“我等在雍都無落足之處,只得租住于此。”阿煥小聲道。他的妹妹阿元低著頭,眼角還掛著淚痕。
我的目光掠過雜亂參差的草棚和人臉,沒多久,定在不遠(yuǎn)處一張草鋪上。李尚,我家從前的管事,現(xiàn)在就躺在那里,頭發(fā)蓬亂,在臟黑的被子下露出死氣沉沉的半邊臉。
“父親,”阿煥在他身旁蹲下,聲音哽咽,“父親,女君來看你了……父親醒醒,是女君……”
那側(cè)臉?biāo)坪鮿恿艘幌拢易哌^去,只見李尚蠟黃的臉上,耷拉的眼皮緩緩開啟。他的眼眶深陷,從前那矍鑠的雙目現(xiàn)在像兩口古井。可在看到我的那一剎那,瞳仁里忽然聚起光芒,像看到了最不可思議的事。
“女……”李尚張開干裂的嘴唇,聲音澀啞,卻說不出完整的話。
我俯身看著他,牽牽唇角:“管事,是我。”
那憔悴的雙眼突然涌出淚光,李尚張著嘴,突然嘶聲哭了出來?!芭彼麙暝鴱匿伾掀饋?,似乎想要行禮。
我眼眶一熱,連忙按住他:“管事不必多禮,不可起身?!?
“女君……”李尚望著我,一邊喘氣一邊又哭又笑,雙手緊緊攥著我的袖子。
我一邊用力點(diǎn)頭一邊擦擦臉上的淚水,看向旁邊的阿煥和阿元兄妹。
生離死別之后的重逢,他們已經(jīng)哭得臉皺成了一團(tuán)。
阿煥告訴我,傅氏出事之前,李尚剛好帶他們兄妹回鄉(xiāng)。待聞得噩耗,已經(jīng)過去了一月。李尚當(dāng)即將兄妹二人藏入深山,冒著身險(xiǎn)回長安一探究竟。不想那時,傅氏的家宅全毀,我的父兄族人已無一留存。李尚雖探得我被留在了太后身邊,卻無法見面,只得痛哭著回鄉(xiāng)。
后來,時局直下,長安大亂,戰(zhàn)火四起。去年,他們的家鄉(xiāng)遭叛軍劫掠,屋宅全毀,只得隨鄉(xiāng)人外出避難。不料到處都有賊寇,三人財(cái)物盡失,一路乞討來到雍都。
以后的事不用他說我也知道了。三人在雍都無依無靠,李尚又落下重病,阿元瞞著他們賣身,就出現(xiàn)了今日人市上的事。
我看向李尚,他在阿元的照顧下,已經(jīng)和緩下來。方才的大悲大喜,他力氣幾乎耗盡,此時沉沉地睡了過去。
心里不禁長嘆一口氣。
李尚為人忠直,有治家之才,我的父親一向?qū)λ粗赜屑?,也不許家人拿他當(dāng)仆人使喚。即便他已經(jīng)賣身入府,父親仍準(zhǔn)許他每年回鄉(xiāng)祭掃先人。因?yàn)楦篙叺那檎x,李煥和李元兄妹也跟我十分要好,從小玩耍。
李尚從前總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府中上下無人不說李管事乃福相之人。而現(xiàn)在,這個不過四十出頭的中年人已經(jīng)被困苦和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
“夫人……”管事走過來,一臉為難,“夫人,時辰不早,該回府了?!?
我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向李煥,從袖中掏出一小塊金子塞給他。
李煥臉色一變,忙道:“女君,這不可……”
“拿著?!蔽夜麛嗟厝剿掷?,道,“你父親的病不可再拖。阿元我且?guī)ё?,你去城中尋最好的醫(yī)者來給你父親治病。再有,此處住不得人,你另尋一處屋宅安身?!?
李煥望著我,眼眶一紅。
我看他又要哭,嘆氣道:“別難過了,好好照顧你父親?!?
李煥點(diǎn)頭,一擦眼睛,向我長揖一禮:“多謝女君?!?
我看看他,又看看草鋪上靜靜躺著的李尚,不再說話,轉(zhuǎn)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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