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舅母開口,又是壽宴,我當(dāng)然是要去的。不過她告知得太匆忙,我來不及準(zhǔn)備賀禮。
阿元私下里對我說:“夫人,我打聽過舅夫人如今的家境,似乎不太好。我問過來送帖的人,他說舅夫人好幾年不曾擺壽宴,今年才突然說要擺的?!?
我一訝,想了想,頷首。舅父去世,世道蕭條。與許多高門大族一樣,喬氏的祖產(chǎn),本以田地為主。自從生亂以來,民人流亡,土地都沒了收成。舅母一家靠著舅父留下的余財(cái)維持,可是亂世之中,家財(cái)因流散遺失乃是常事,因此入不敷出,并不罕見。
舅母能寄予的最大希望,恐怕就是我的表兄喬恪了。
我忽然明白過來,她辦這壽宴的目的。
出乎我的意料,當(dāng)我問魏郯跟不跟我一起去的時候,他答應(yīng)得很爽快。
“備了壽禮么?”他問。
“不曾。”我一邊在箱子里翻衣服,一邊說:“我稍后與阿元去市中,挑些布帛?!本四甘情L輩,送布帛等實(shí)用之物最是討喜。我在洛陽沒有熟識的布商可以送貨上門來挑選,時間又緊迫,我考慮了一下,還是決定親自出去挑比較快。
“家中有些布帛,是去年伐董匡時留下的,夫人要去看看么?”魏郯道。
我聽得這話,不禁一喜,隨即去府庫中看。
董匡是個喜好斂財(cái)?shù)娜?,他的物品能被魏囁瓷?7糲碌模霾換岵睢9唬以詬庵鋅吹攪撕瞇┢戀牟疾酰際塹苯袷兄械南∮兄鎩n姨裊誦萌稅鵠礎(chǔ)
到了日頭偏西之時,我跟著魏郯登車。他沒有騎馬,而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戴上竹冠,上衣下裳,和我一樣乘車,正經(jīng)得像要去拜會什么大儒。
“衣著不妥么?”見我盯著他,魏郯道。
我搖搖頭,微笑:“甚妥?!?
舅母的家也在城北,車馬到得門前之時,只見燈籠高掛,早已有人迎候在們前。
車馬駐步,阿元還未下車,魏郯卻走過來,親自握著我的手將我扶下馬車。
“甥女?!本四笣M臉笑容地迎上前來。
“舅母人壽年豐?!蔽椅⑿Φ刈5?,向她一禮。說罷,又向魏郯道:“夫君,這是妾舅母?!?
魏郯莞爾,向舅母端正一禮:“舅夫人壽比南山?!?
舅母看著他,笑意盈盈,禮道:“老婦久聞將軍盛名,今日臨我寒舍,蓬蓽生輝。”
魏郯謙道:“舅夫人過譽(yù)。某與夫人成婚,今日方拜見舅夫人,實(shí)為慚愧?!?
舅母笑意更深,讓出身后的喬恪和喬緹,道:“快快拜見阿t虢!
二人應(yīng)聲,上前來,與我們見禮。
喬恪比我年長,多年不見,他的臉已經(jīng)有幾分舅父的周正模樣,下巴長出了胡子。他微笑地看我,眼圈有些發(fā)紅,向魏郯行禮的時候,舉止大方,不卑不亢。
喬緹穿了一身很漂亮的衣服,萱色的羅裙,步態(tài)如蓮。她看上去比上回更加漂亮,向魏郯低眉行禮之時,我看到她頰邊胭脂色淡淡,似嬌羞不勝。
舅母樣子很高興,拉過我的手,親自將我們領(lǐng)入宅中。
堂上燈火通明,落座后不久,三姨母和姨父也到了。我引著魏郯見過他們,行禮之后,我又將帶來的賀禮呈與舅母。
舅母笑著收下,再入座之后,對我感慨道:“自從你舅父離世之后,各色聚宴,舅母早已無心。還是阿緹貼心,若非她今日提起此事,我又思及你在洛陽,又許久不曾與你姨母相聚,這才匆匆擺了宴席?!闭f罷,她看向一旁的喬緹。
喬緹不語,微微垂眸。
“表妹賢淑,乃是舅母教養(yǎng)有方?!蔽逸笭柕馈T倏聪騿叹?,卻見她正將目光轉(zhuǎn)向別處。循著看去,卻是對面,魏郯正與喬恪以及我的三姨父陶竺交談。
“我聽說將軍幾日前就回來了?”這時,三姨母問我。
“正是?!蔽掖鸬?。
三姨母頷首,贊道:“人丞相大公子形貌英偉,果名不虛傳?!?
武夫么。我心道,微笑:“三姨母過獎。”
“這有何可謙虛?”舅母笑道,“我看他人品拔萃,乃當(dāng)世俊杰?!?
我笑而不語,余光瞥向喬緹,她望著別處,似乎沒聽到這邊的話。
寒暄一陣,舅母吩咐家人呈上膳食。
宴上有酒有肉,向舅母敬酒祝壽之后,我稍稍旁顧四周。伺候的家人,從進(jìn)門到宴上,就是那么幾個;沒有家伎來奏樂佐宴,看得出這家中已經(jīng)不再養(yǎng)伎;再看看堂上的陳設(shè),案榻屏風(fēng),都是些漆色黯淡的舊物。這一切,已然在昭顯主人家的拮據(jù)。
膳后,家人呈來些小食,舅母讓人往各處案上再添酒水。
喬恪與魏郯鄰席,而魏郯的另一邊,坐著三姨父。魏郯似乎對這般安排很是心領(lǐng)神會,他神色隨和地與喬恪交談,問起喬恪的學(xué)業(yè)以及師從何人,喬恪一一對答。魏郯又與他談?wù)撈鹦┞尻柦鼇淼臅r事,如流民作亂、物價高居等等。
我最這邊聽得那些話,只覺捏了把汗。魏郯問這些做什么,喬恪雖居洛陽,卻是個高墻里的世家子弟,能知道多少民生之事?可出乎我意料,喬恪應(yīng)對從容,雖引經(jīng)據(jù)典稍顯迂腐,有些見解卻算得獨(dú)到。
魏郯聽著他說話,雖看不出態(tài)度,卻很是專注。忽然,他好像發(fā)現(xiàn)什么,朝我這邊瞥了一眼。
我連忙轉(zhuǎn)頭,裝作正專心聽三姨母與舅母的談話。
三姨父陶竺,年紀(jì)已近五十,身形肥碩。他的家族在洛陽也是高門,他曾經(jīng)去江州圍觀,后來因病回到洛陽,做了個長史。魏喙ダ粗保陣盟孀盤匾徊9楦劍緗袢允淺な罰胛痕岸嗔艘徊閌艄俚墓叵怠
我不太喜歡這位姨父,當(dāng)年傅氏有難,他幫不上忙我并不責(zé)怪,可后來舅舅受了牽連,他同在洛陽,卻不許三姨母與母家往來。人人皆有自保之心,可患難之時的懦弱,仍教人心寒。
他在席上興致很高,向魏郯頻頻敬酒,祝詞一套一套,看得出是個長久混跡于宴飲之所的人。魏郯也不遜色,三姨父敬來的酒,全數(shù)飲下。后來,竟是三姨父先露出醉態(tài)。他開始說些不入流的笑話,還笑哈哈地稱魏郯“吾甥婿”。
舅母看那邊一眼,面色無波,我卻察覺到其中的不快。舅母雖一心結(jié)交魏郯,卻做得小心。魏郯與她相見之后,她仍然稱魏郯“將軍”,無他,乃是謹(jǐn)慎起見,不敢貿(mào)然以長輩自居,免得引魏郯反感。而如今三姨父的醉態(tài),倒讓舅母得了個不大不小的尷尬。
魏郯毫無慍色,讓家人扶住三姨父,舅母見狀,忙吩咐旁人去取些茶水。
還是三姨母心思透徹,對舅母微笑道:“還是長嫂家中酒香,丈夫一飲不斷,竟是醉了。如今夜已漸深,我等也該告辭?!?
舅母看看三姨父,又轉(zhuǎn)向三姨母,面露和色:“也好。只是酒食粗陋,慢待了三姑與姑婿?!?
三姨母道:“都是親戚,說這些做甚。”說罷,命家人準(zhǔn)備車馬,又叫人來扶三姨父。
宴席要散,我和魏郯也不久留,從席上起身,再謝舅母。
“招待不周,將軍與甥女勿怪才是?!本四咐业恼f。
“舅母哪里話,今日宴飲甚歡。”我客氣道。
舅母卻嘆口氣,道:“也不知過了今日,下回見面卻是何時?!?
“舅夫人放心?!蔽痕暗?,“我與夫人還須在洛陽多留幾日,舅夫人若想念,可多多來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