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郯神色謙和,笑而禮道:“郯久仰先生,貿(mào)然來訪,擾了先生雅趣,實在慚愧?!?
云石笑道:“山野粗人,疏懶愚鈍,愧受將軍親臨?!闭f罷,他看向我,又是一揖,“夫人別來無恙。”
我訝然:“先生見過妾?”
云石莞爾:“叟居長安之時,曾登門府上,當年夫人還不滿七歲?!?
我了然,微笑:“先生記性甚好?!钡拇_,那般年紀,像云石這樣其貌不揚的老頭,的確是引不起我多大興趣的。
魏郯又讓魏安上前見禮,完畢之后,云石命童子斟茶,請我們堂上去坐。
棋臺之前,方才與云石對弈的青年還坐在那里,見得我們來,也不起身,只淡淡一笑。
我愣了一下,方才側(cè)面不曾看清,如今走近來看,此人二十出頭的年紀,容貌竟是十分標致,可謂豐神如玉。
云石道:“此乃博陵崔e,今日路過舍下,與老叟飲茶對弈?!?
“博陵崔e?”魏郯目光微亮,道,“莫非人稱‘麒麟子’的崔e?”
云石撫須笑道:“將軍既知曉,叟可不必多?!?
崔e神色寵辱不驚,也不起來,只坐著向魏郯一揖:“不才幸會將軍?!?
魏郯還禮:“某久聞先生賢名,不期巧遇,實萬幸?!?
我不知道什么麒麟子,博陵崔氏卻是知道的。那是個在前朝就已成為一方氣候的士族大家,名人出。不^,我有c不待崔e,年oppse止傲慢。士族y吹捧出淼牟拋右膊簧伲芤髁驕涫湍艿酶鍪裁戳》鋨〉拿牛擋歡ㄕ餼褪歉鐾接行槊乃岣
魏郯顯然意志堅定,崔e的慢待他似乎全不放在眼里,笑意從容。
入座之后,童子奉上茶。
“寒舍粗陋,只有舊茶野水,將軍與夫人公子且將就才是?!痹剖馈?
我喝了一口,心中大噪。劍南的毫露,從前在長安三金才得一兩,如今想買都沒處去。這個云石的舊茶野水,當真金貴。
云石道:“此茶乃老叟當年離京之時,傅司徒親手所贈。老叟珍藏多年,今日夫人來到,正當待客?!?
我訝然。他這么一說,我倒是想了起來幼時的舊事,有一陣,母親曾埋怨父親,說他花大錢買了三兩毫露,卻一下拿了二兩送人,敢情那時送的就是云石。
“先生心意,妾敬謝?!蔽仪飞矶Y道。
魏郯微笑:“當年司徒好結(jié)交賢才,某曾聞其與先生在梅亭共主曲水流觴之會,傳為佳話。”
白石先生笑而搖頭:“陳年舊事,何足掛齒?!?
眾人寒暄一陣,崔e卻向這邊一禮:“先生與將軍稍坐,某還要往別處訪友,暫且告辭?!?
白石先生毫無異色,只望望天,道,“天將有雨,子圭莫留得太晚才是?!?
“e知曉?!闭f罷,他喚人來。兩名仆人從廂房里走出,手上卻抬著一件物事。我看見,愣了一下,胡床車輪,那不正是魏安的推車?
再看向魏安,他也望著那邊,神色詫異。
仆人將推車放在階下,卻上堂來。只見崔e一手撐地,一手從案幾下把雙腿挪出來。
我這才明白,為什么他方才行禮不起身,原來是個行動不便的殘疾人。
堂上一陣安靜,只有茶水在爐中冒著熱氣。崔e臉上毫無尷尬局促之態(tài),任由仆人將他抬到車上,在把車朝外面推去,車輪碾過白沙,綿綿地響。
“人麒麟子,經(jīng)天緯地而遭鬼神之妒,果不虛穿?!贝辝的身影消失在竹籬外,魏郯向云石道。
云石捻須:“子圭賢能,雖殘不不失其志,尤為可貴。”
“哦?”魏郯看著他:“不知麒麟子志在何處?”
云石卻笑而擺手:“不可說矣?!?
飲茶聊過些閑話之后,云石問魏郯愿不愿與他對弈一局。魏郯欣然應(yīng)下,二人坐到棋臺邊上,開局博弈。
我并不是一個修養(yǎng)到家的旁觀者。從前父兄們要做什么對弈之類的雅事,從來不會找我坐在旁邊點綴,因為我坐不到一刻就會開始搗亂。當然,裴潛例外,他下棋,我能穩(wěn)坐兩刻。
如今,當我的夫君在這出塵之地與閑人對弈,我能做到像神仙畫里的侍女,姿態(tài)優(yōu)雅地坐上小半日。這不是沒有我強自耐著性子的原因,不過苦中作樂也是樂,我發(fā)現(xiàn)看這兩人廝殺也當真有趣。
魏郯棋風犀利,明打暗抄,常常出其不意,盡顯流氓本色;而云石則棋路縝密,防漏補缺,處處使絆,不掩老奸巨猾。我一邊看一邊琢磨著他們的棋路,有時能看懂,有時看不懂,再過幾招,忽而又了然。一局下來,云石險勝。二人執(zhí)子相視,忽而各自笑了起來。
“先生棋藝奇絕,果名不虛傳。”魏郯恭維道。
云石客氣道:“將軍謀斷縱橫,方寸亦見殺伐之姿?!?
二人雖謙讓,臉上神色卻各是躍躍欲試,于是,清盤再來。
往來之間,天上漸漸有了暮色。外面的隨侍來問,說天色不早,是否回去。
云石笑道:“將軍若不限老叟舍下鄙陋,南面有草房兩間,何不留宿一夜,叟有幾本棋譜,正欲與將軍切磋。”
魏郯聞,面露微笑,向云石一揖:“如此,卻之不恭?!?
軍士征戰(zhàn)慣了,出門在外常備露宿之物。夜晚,從人在竹林里扎營,我和魏安則跟隨魏郯留在了云石的草堂里。
崔e在晚膳之后就回到了此處。從云石和魏郯的話語中我得知,他游學在外,上月來到商南尋訪云石,這些日子一直住在這里。
我覺得有些好笑。這世上,我見過在家吃不飽飯的,見過出門被人打劫的,還見過天天為睡在何處發(fā)愁的。但崔e這樣身有殘缺衣冠整潔乘車觀花訪友游學的閑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不過,我對他那推車的興趣更大。在庭院里,我問魏安,那推車是何來路。
“不是我做的?!蔽喊蔡拱椎卮鸬?,“崔公子的車輪比我做的輕便,造式也不一樣?!?
我不禁驚訝。這世上,還有能跟魏安比聰明的人,而且還造出了同一樣物事。
酒逢知己,路遇知音,都是仍讓人興奮不自禁的事。在崔e回來之后,魏安一改事不關(guān)己的冷漠姿態(tài),竟上前跟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