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馬馬……”阿謐看到魏慈的坐騎,一個勁把身子朝車外探去。
“不可吵父親?!蔽艺f著,便要把幃簾放下。
不料,魏郯卻騎馬過了來。
“來,上馬。”他伸出手。
阿謐高興地張開手臂,我連忙制止,瞪向魏郯:“阿謐怎能騎馬?”
魏郯不以為然:“我抱著,不會有事?!闭f罷,把阿謐接過去,抱在懷里。
一路上,我坐在車?yán)铮环判牡匾恢倍⒅麄?。這兩人卻很高興,一個馭著馬跑過這邊又跑過那邊,一個手舞足蹈“咯咯”笑。
回到魏府,魏郯沒有進(jìn)門,又匆匆往朝中去了。我知道大軍歸朝的事必定還未完,只叮囑他勿誤了用膳。
他這一去便是大半日,為了給歸來的大軍接風(fēng),魏郯在璧臺設(shè)宴,晚膳沒有回來。我以為他會很晚回來,跟阿謐玩了一會,正打算哄她睡覺,家人卻來稟報,說魏郯帶了貴客回來,請我到堂上去。
我訝然,只得將阿謐交與乳母,對鏡收拾一番,走出門去。還未到堂上,我已聽得有話語之聲傳來,待得入內(nèi),只見魏郯坐在上首,下首上坐著的人,卻正是貴客賈昱。
賈昱是我父親的恩師,兩個月前,他終于從塞外輾轉(zhuǎn)回到中原,魏郯以國士之禮相待,賜以屋舍、土地和奴婢,并請賈昱主持重開太學(xué)。
這在天下的士人之中是一件鼓舞振奮的大事。自長安毀壞之后,太學(xué)沒落,雍都更是未作此設(shè)。重開太學(xué),是不少人的心愿,可惜動亂毀壞太重,主持的人選,亦一直未有著落。
魏郯之請,賈昱欣然應(yīng)承,重新?lián)尾┦恐?。他親自將典籍丹書于碑石之上,讓工匠鐫刻,立于太學(xué)門外。賈昱的學(xué)問蠻聲天下,聽說,第一塊石碑立起的那日,前往觀摩的士人便已多達(dá)千余。
魏郯對賈昱敬重有加,雖事務(wù)繁忙,卻也時常到他府上拜訪。而今日賈昱登門到魏府,還是頭一回。
賈昱今年已經(jīng)七十,鬢發(fā)全白。我曾以為他這般年紀(jì),又要從塞外長途跋涉,來到雍都也該準(zhǔn)備后事了??墒浅龊跻饬?,他的身體竟十分硬朗,無論講學(xué)還是會客,從無疲憊之態(tài)。
“拜見先生。”我規(guī)規(guī)矩矩地走到賈昱面前,向他行禮。
“夫人?!辟Z昱還禮,聲音悠然,神色和藹。
“今日行宴之時,我與先生相談甚歡,散席仍意猶未盡,故而請先生到府中小坐?!蔽痕拔⑿χ鴮ξ业?,“夫人近來不是得了新茶?”
“正是?!蔽乙噍笭?,命阿元去取茶具。
賈昱嗜茶,天下聞名。據(jù)說他當(dāng)年遠(yuǎn)走塞外時,隨行的是兩車書和一車茶,逃亡也逃得甚是風(fēng)雅,一時竟在亂世傳為佳話。
我來烹茶,其實有些不好意思。從前,父親不肯喝我的茶,而父親的刁鉆口味,是賈昱一手帶出來的。我看著賈昱架勢老道地低頭品茶,心底正有些發(fā)虛,魏郯卻開口了:“今日奉常呈了博士人選名冊,先生舉薦之人,皆棟梁之才?!?
賈昱將茶盞放下,道:“大司馬過譽(yù),可惜太學(xué)新立,堪為博士之人還是太少。”
“哦?”魏郯微笑,接過我遞過去的茶,道,“明年察舉,先生可親自策試?!?
賈昱笑笑,卻不立刻接話。
“夫人烹的是晉陵?霧青?”他抿一口茶,看向我。
我頷首答道:“正是?!?
賈昱眉目平和,道:“?霧青,烹不可過久,水沸即起,方可得其芳香只味。”
這老叟果然比父親刁鉆。我心下汗顏,謙虛地一禮:“如此,妾謹(jǐn)記?!?
賈昱又看向魏郯,緩緩道:“余聽聞,今年舉薦的秀才和孝廉,大司馬皆親自問對。”
魏郯道:“正是。”
“不知大司馬可有入眼之才?”
魏郯直道:“州郡舉薦之人皆出身士族,可遴選者本是不多。”
賈昱撫須:“如此,大司馬便是年年親自問對,可得之才亦寥寥無幾?!?
魏郯看著他,眼中閃過些微的亮光,隨即一揖:“愿聞先生高見。”
“余愚鈍,不過些許淺議?!辟Z昱笑而搖頭,神色卻是認(rèn)真,“察舉之制,興盛之時,乃在前朝。文皇帝詔令州郡舉薦秀才孝廉,由天子親自策試。彼時朝中秩千石以上者,十有二三乃經(jīng)察舉而遷。而本朝用士之制不及前朝,究其因由,乃在于察舉由州郡把持,舉薦憑據(jù)空泛,全憑己身喜好,而舉士唯門第是論,是以上品無寒門,庶族則無立錐之地。此制積弊已深,余以為,州郡舉薦之時便可由朝廷策試,無論士庶,即便無人舉薦亦可參試。如此,入仕之路疏通,則人才云集?!?
我靜靜地聽著,他的話不長,卻句句教我心底震撼。毫無疑問,若是照此施行,則無疑將舊制全然顛覆,至于好壞,我無從評斷。
再看向魏郯,他手里握著茶盞,燭光在微微搖曳,在他的臉上投下深邃的影子。
“策試?!彼従彽?,似在細(xì)細(xì)咀嚼,片刻,看向賈昱,“某聞先帝時,先生曾奏請在將太學(xué)中的士庶合教?!?
賈昱苦笑,道:“先帝亦有意革新,只是當(dāng)時朝中阻力太大,故而不曾采納?!?
回到院子里的時候,阿謐已經(jīng)睡著了。
我洗漱完畢之后,發(fā)現(xiàn)魏郯穿著單衣,饒有興趣地坐在阿謐的小榻旁看她。
走過去,只見阿謐躺在小榻上睡得正香,嘴角彎著,似夢到了什么高興的事。
我和魏郯皆忍俊不禁,將她觀察了一會,我扯扯魏郯的袖子。他看看我,給她捂好薄被,輕手輕腳地走出來。
“夫君歇息吧?!蔽覍⒚魅找┑囊路斓?嗌希?暈痕八怠?br>魏郯應(yīng)了一聲,卻在案前坐下。
室中很安靜,魏郯四下里看看,從榻上拿起一只小鐃。
“阿謐又弄壞了?”他挑眉問。
“嗯?!蔽易哌^去,無奈道,“她近來越發(fā)多動?!?
“孩童么,誰不如此?!蔽痕安灰詾橐獾匦π?,竟似有些驕傲。他將銅鐃看了看,片刻,將燈臺移前,慢慢修起來。
我坐在一旁,目光落在他的側(cè)臉上。近來,他雖一直在雍都,奔波卻仍然少不了,被太陽曬得黝黑的皮膚,卻愈加顯得眉峰筆直遒勁,鼻梁挺拔,唇形亦是恰到好處。
我忽然覺得好笑。新婚之時,自己怎會覺得他長相不入眼?
思緒正神游,冷不丁,魏郯抬起頭來。
“垂涎么?”他問。
我愣了一下。不待開口,他伸手過來,將我攬到膝上。
“夫人方才一直在看為夫?!彼拇讲洳湮业牟弊?,低低道。
我笑起來,沒有否認(rèn)。
呼吸起伏,蜜意在耳鬢廝磨間流淌。不過僅此而已,我沒有讓他更進(jìn)一步。魏郯近來很忙,明天說不定要多早出門,夜里好好歇息才是。這樣二人獨處的空當(dāng),也是不錯。
溫存了一會,我靜靜靠在魏郯的懷里,他的手臂環(huán)抱著我,繼續(xù)修阿謐的小鐃。
“夫君當(dāng)真有意要改察舉之制?”片刻,我輕聲問。
“嗯?”魏郯瞥我一眼,“夫人有異議?”
“并非異議?!蔽蚁肓讼?,道,“只是覺得朝臣們大多不會答應(yīng)。”
魏郯笑笑,緩緩道:“若丈人還在,只怕亦是不會答應(yīng)。”
我愣住。
魏郯停下手中的活,看著我:“事關(guān)利益,若我家仍是朝臣,同樣不會答應(yīng)。先帝之時,士族架空皇權(quán),故而先帝有心無力。如今萬事皆改,百廢待興,正是變革之時。舊制沉疴累及新政,此時不改,將來則更是艱難?!?
我看著魏郯,心隱隱撞著。
“夫君……”我的聲音有些不定,“夫君有意問鼎么?”
魏郯注視著我,沒有答話,卻伸手往案上,抽起一卷長長的紙來。
我訝然,看著他將圖在面前緩緩展開。只見那是一張城圖,方有足有五六尺,上面,街市、城墻、宮室等等都描畫清晰,而右上處,“長安”二字讓我的目光瞬間凝滯。
“這是……”我轉(zhuǎn)向魏郯。
“長安該重建了。”魏郯道,唇角彎了彎,“只是眼下國庫吃緊,要建成這般,至少還要十年?!?
我張張口,不知道該說什么,又看向城圖。目光往北尋找,未幾,就看到了傅府所在之處。出乎意料,那一小塊地方什么也沒畫,空空如也。
“重建之處乃是街市、官署及宮室,私宅之地則仍歸原主?!蔽痕八坪蹩闯隽宋业囊苫?,撫撫我的頭發(fā),“傅府還有夫人,如何處置,自當(dāng)由夫人做主?!?
我看著魏郯,忽然,澀意泛起,眼前一陣模糊。
“怎又來哭?”魏郯無奈地用手指擦去我眼角的淚水,又認(rèn)真地看著我,“阿?Γ?uぐ玻?四鬮屹碓?。可长皡?味???长治久安?姆嚼闖??接諧ぐ倉?聳4聳攏?銥傻5保?袢糜胨????br>我點點頭,深吸口氣:“嗯?!?
“‘嗯’是何意?”魏郯似乎不滿,用手指輕輕捏住我的下巴,“還打算挖了側(cè)室金子,卷了李尚的錢逃走么?”
我握住他的手指,眨眨眼:“夫君曾說過妾留下離去,皆可隨意。”
“那是從前說的,從前不懂事,收回了?!蔽痕耙桓绷髅ハ?。
“哦?”我看著他的眼睛,輕聲道,“買賣總要公平,夫君不許妾走,卻何以補(bǔ)償。”
“長安?!蔽痕傲⒖痰?。
我往他手臂上捏一下:“不夠?!?
“加一個梅瓶?!?
“那本就是我的?!?
“再買一只給你。”
我啼笑皆非,嗔怒地抓他腰下癢肉。魏郯笑起來,抓住我的手,翻身將我壓下。
燭光搖紅,魏郯的雙眸近而幽深,氣息拂在我的鼻間。
“夫人想要什么?”他聲音沙啞。
我看著他,一笑,低低道:“你說呢?”
那雙眸深深,光亮灼人,未幾,隨著溫?zé)岬暮粑一\來,交纏間,與氤氳燭光化作一室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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