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數(shù)盞燈籠在韋氏的宅院之中晃動著,最終在文脈堂前停了下來。
持著燈籠的數(shù)名黑衣侍從將文脈堂的朱漆大門打開,讓韋氏第二房的家主韋垂拱走進去,然后又將大門關(guān)上。
偌大的文脈堂里唯有韋霽安靜的坐著。
韋垂拱走到韋霽身前不遠處,對著他行了一禮,道:“父親?!?
此時夜深,年邁的韋霽卻沒有任何的疲態(tài),他目光深邃的看著韋垂拱,點了點頭,也不讓韋垂拱落座,只是慢慢的說道,“現(xiàn)在整個大唐習慣性稱呼我們?yōu)榫┱醉f氏,只是你自然十分清楚,我們韋氏之前一直分為平安公房、閬公房、逍遙公房、鄖公房、南皮公房、龍門公房…各房有些是血緣關(guān)系親近,乃同父所出,有些則是只能算得上是遠親,各房分分合合,一直到了隋末李氏起事之后,韋氏各房才歸文脈堂議事,理清傳承,終究成就了現(xiàn)今的京兆韋氏?!?
韋垂拱垂首道,“我自然知道?!?
韋霽嘆了口氣,蕭索道,“各房為了形成合力,各自都放棄了不少利益,但抱團起來和其余門閥爭斗,這些年獲得的利益,也遠比各自單打獨斗要多得多,我主持文脈堂這么多年,自問也是處事公允,從不偏袒任何一房?!?
韋垂拱點了點頭,道:“是。”
“既然你心中都十分清楚,為何要做出此等出格之事呢?”韋霽的聲音突然嚴厲起來。
“父親?!?
韋垂拱抬起頭來,他看著韋霽那張和自己十分相像,只是蒼老很多的臉,平靜的說道,“您主持文脈堂這么多年,的確沒有任何的偏袒,但您有沒有想過,您這樣的維持,從這大唐能夠汲取到的好處,對于整個韋氏而,也只是吃不飽也餓不死。現(xiàn)今之大唐,早已不是如履薄冰,小心謹慎便能安然渡過,而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太原王氏,范陽盧氏,甚至瑯琊王氏,他們的心思您難道不知道么?他們拖拖拉拉,扭扭捏捏,到時安知鹿擊破了潼關(guān),直取長安,第一個獻祭的便是我們韋氏?!?
“父親!”
韋垂拱的面容依舊平靜,但他的眼瞳之中卻燃著些幽火,“先帝毫無疑問是千古一帝,無論修為策略,都是世所罕見的真正大才,但即便如此,現(xiàn)今的皇帝依照現(xiàn)狀,卻依舊在逐步推翻他訂立的規(guī)矩。大唐不變法,有諸多痼疾難除,但對于韋氏,對于這個文脈堂,您的溫和保守,也會令韋氏慢慢失去立足之地。您總是講究平衡,講究和各方和和氣氣,從各方獲得好處,但很多時候,我們韋氏這樣的做派,卻只能撈得到別人挑剩下的好處。大隋時,光是我們韋氏平安公房,就出過兩任宰相,十一位州刺史,但現(xiàn)在,我們韋氏唯有兩個州的軍權(quán)?!?
“我常教導你們,凡事不能只看其弊,你只覺得好處不夠多,但你真正掂量得清楚自己的分量么?”韋霽寒聲道,“王者承其冠,脖子不夠粗,就算戴上了王冠,說不定也會因為太重而無法承受,掉了腦袋。我早知道你參與太原王氏二房和大房之爭,但沒想到你行事如此沒有分寸,與虎謀皮,你可曾想過,皇帝、沈七七和玄慶法師昔日的對手是誰?他們昔日的對手,是無名觀,是王幽山、王夜狐乃至李氏機要處和李氏各房以及關(guān)中那些門閥,但即便是這些人,皇帝他們都應(yīng)付了過來,就現(xiàn)今這些對手,你覺得他應(yīng)付不過來?”
韋垂拱看著韋霽,誠懇道,“只是想著對手的厲害,那我們便始終往后退么?父親,我們韋氏已經(jīng)到了懸崖邊上,身后就是萬丈深淵,退無可退了。當年我們韋氏用無跡刀幫李氏斬殺了真龍,幫他們轉(zhuǎn)移了那么多真龍物,但我們得到了什么?我們連一根龍須,一片龍鱗都沒有得到。是因為您覺得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么?但即便如此,我們韋氏都要和博陵崔氏一樣,被皇帝和其余門閥不著痕跡的從大唐抹去了?!?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想法,但今夜過后,已經(jīng)一把年紀,連孫子都有了的你,或許會發(fā)現(xiàn)你和太子也沒有什么區(qū)別?!表f霽痛惜的看著韋垂拱,“沒有人能夠單獨決定韋氏如何行走,我不能,你更加不能。今夜你所做的事情,已然會拖累整個韋氏。”
“殺了我,去給皇帝賠罪?”韋垂拱忍不住笑了起來,“然后皇帝順勢要你陪他在潼關(guān)死戰(zhàn),耗光我韋氏的底蘊?父親,兒子不孝,怕是不能同意你這做法。”
韋霽的眼底閃過一絲驚異的神色。
他看著鎮(zhèn)定自若的韋垂拱,面色也漸漸變得冷漠起來。
這位掌管了韋氏文脈堂數(shù)十年的老人不再說話。
空空蕩蕩的文脈堂內(nèi)里的空氣,卻似乎變得越來沉重,就像是有污濁的水流在其中涌動。
一個呼吸之后,韋霽垂首。
文脈堂的幾扇朱漆大門同時打開,數(shù)名身穿錦衣的供奉同時出現(xiàn)在門口。
韋垂拱看著這幾名自己都未曾見過的供奉,面色卻依舊平靜的很。
其中一名供奉突然感到異樣,他豁然轉(zhuǎn)身,看到一名青衣車夫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