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隴西,第一場霜后,全城籠在秋收的喜悅中。
糧垛成山,葡萄如海,一日摘果期過去,隴西居民家家戶戶抬出大木盆,將摘下的葡萄置于盆里。
男人們出外打獵,女人們帶著小孩,在門口閑聊,等候。
“嗚——”號角從城外響起,一路響徹全城。
陳宮正與華佗閑聊,彼此手邊一杯葡萄汁,聞得號角響,陳宮問:“主公回來了?”
“主公歸來!”傳令兵沿路飛奔,全城在那一刻熱鬧起來。
出草原行獵的軍隊再次豐收而回,呂布帶著麒麟進城,身后是近千車獸皮,堆成小山的獸肉。
呂布道:“回來了!”
麒麟一身鹿皮長袍,頸佩金珠,家家戶戶翹首以望。
麒麟笑道:“釀酒了?還好趕得及,文姬呢?”
蔡文姬在侯府門外校場中等候已久,起身道:“等你倆一整天了?!?
文姬一身首飾環(huán)佩叮當,如西域神話中的秋收之女,麒麟脫了外袍,捋袖道:“開始吧!釀酒,看看咱們頭一年的收成如何,你踩進去?!?
文姬笑道:“不不……不了?!?
麒麟道:“女人們!都進木盆里!別客氣!”
文姬只得挽了頭發(fā),呂布取來羌笛,樂曲聲高亢直沖云霄,蔡文姬赤足踏入桶中,鮮美葡萄汁四濺。
全隴西女子肆意笑鬧,赤足踩踏大盆中的葡萄果實,猶如繽紛舞步,呂布躍躍欲試:“我也來!”
麒麟道:“你自己踩過的,釀出酒來自己喝喔?!?
呂布不敢了。
樂聲遠奏,全城萬家釀酒,戶戶女人踩踏葡萄,明紅色的葡萄汁裝入大桶,與果皮一同壓制,藏入地窖。
涼州軍分了行獵所得,又一年冬天降臨,這一冬,注定是錦衣玉食的豐年。
親愛的太師父:
今年是呂布占領(lǐng)西涼的第六年,根據(jù)今年各地探子傳回的消息,隴西與中原諸城相比,全城生產(chǎn)額已逼近最為富饒的蜀地成都,甚至在建業(yè)之上。
但由于呂布屢次駁回增稅提議,我們的官庫積累還及不上孫策、曹操等人,只與劉璋持平。
我們的主要物資是鐵與葡萄酒,官渡之戰(zhàn)后三城栽種桑樹,開始養(yǎng)蠶,秋收葡萄春植桑,如此一來,城市在每一個季節(jié)都有事可做。
絲綢之路三年前恢復(fù)通商,商貿(mào)路途直達函谷關(guān),帶著我們的葡萄酒與鐵,前往中原九州,換取大量黃金白銀。呂布扼守絲綢之路的要道,西域至隴西的商貿(mào)交易是免稅的,出關(guān)后再在長安征收稅賦。
官渡之戰(zhàn)后,九州進入了相對和平的積累期,小摩擦不斷,大的軍事計劃則沒有。
短短六年里,西涼的總?cè)丝谠黾恿巳f,其中大部分是新出生的嬰兒與孩童,他們是呂布帶來的并州軍將士,與西涼羌女、漢女們的后代。
混血兒都長得相當漂亮,他們的父親即將隨著呂布出外征戰(zhàn),一統(tǒng)天下,兒女則留在涼州成長。
是否該趁著小有積累,向漢中、益州等地用兵?曾經(jīng)就此問題我們展開了一場所有謀士參與的爭論,孔融一力主張不可停戰(zhàn)——一個穩(wěn)定的大后方,以及妻子,兒女的存在,會令將士們耽于安逸,心生倦怠。
陳宮激烈反駁,認為不應(yīng)再倉促出兵,一旦打破這個平衡,將令中原再次產(chǎn)生大的動蕩。
呂布對此的意見是:狼永遠是狼,不會因為在家中養(yǎng)久了,就變成犬。
希望呂布是對的,在這個問題上,我再一次對呂布有了新的認識,無論是否主動出兵,這個結(jié)果,都將決定中原地區(qū)最后的格局。
面對完全未知的未來,縱使是我也不敢輕易下決定,呂布并非耽于安逸,而是他有著相當?shù)淖孕?,無論什么時候出戰(zhàn),我們的實力都不因時間遷徙而變?nèi)酢?
也幸而有這位武神坐鎮(zhèn)涼州,我們才能換來四年的和平期。
劉備還在東奔西逃,目前依附荊州劉表;孫策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來信了,希望他過得還好。
走在隴西的街上,聽著學(xué)堂里傳來的朗朗讀書聲,黃昏看到一座座碩果累累的葡萄架,夜間千家萬戶的燈光,戰(zhàn)火遠離西涼,但愿不久后的戰(zhàn)爭,能盡快結(jié)束,還給這個世界一片和平的沃土。
在那之前,我想聽聽您的意見,盼回信。
——徒孫兒:小黑。
麒麟燒了信,安靜地坐在書房內(nèi),青煙于香爐內(nèi)裊裊升起,靜室中,背后掛著一幅麒麟隨口背出,呂布題下的字: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
他望向靜室門前,簾內(nèi)站著一人,長身而立,風(fēng)姿卓越,青武袍,白玉墜,腕上系著根紅繩。
面如冠玉,唇若點朱,劍眉斜飛入鬢,瞳蘊藍天一色,一如昔年漢水初遇之時。
男子帶著笑意的聲音道:“最近過得如何?”
麒麟小聲答道:“挺好的,我說怎么這么多年,信也不寫一封,你還在生氣?”
孫策緩緩嘆了口氣:“我沒聽你的話。那日官渡歸去,我將公瑾趕去丹陽,四年未宣他歸來。這幾年里,我殺的人太多了,合蓋有此一報?!?
麒麟問:“孫權(quán)呢。”
孫策答:“孫權(quán)安好,已是大人了?!?
麒麟目光駐留于孫策胸膛前,低聲道:“你還是逃不過。”
孫策點了點頭,胸口一灘烏黑的血跡:“我殺了許貢、魏騰,兩年前江東諸郡凡有不服我的,都被我親手絞死?!?
麒麟道:“我留給你的信上寫了的。”
孫策笑道:“我沒有聽,生你的氣,卻害了我自己。前日出城秋獵,追一頭通體雪白的母鹿,離了本隊,不知何人藏在草叢中,朝我射了一箭?!?
麒麟嘆道:“你這又是何苦?”
孫策道:“公瑾正在趕回建業(yè)的路上,孫權(quán)今年十五。來日若曹軍南下,劉表東侵,盼你顧念昔時手足之情,說服溫侯,予以牽制,保我江東一地生靈?!?
江東與西涼遠隔萬里,孫策魂魄離體,顯是已到彌留之際,此刻再請華佗騎赤兔馬趕去,仍是來不及了。
麒麟沒有作聲,眼眶發(fā)紅,孫策微一笑,背后,呂布揭簾而入,孫策的虛影瞬間碎散,化作無數(shù)光點于黃昏中旋繞。
呂布道:“方才我在堂上飲酒,做了個夢?!?
麒麟道:“那不是夢。”
二人看著房內(nèi)靈魂點點飄散,如螢火蟲般彼此追逐,繼而撲出窗外,匯成一股,飛向東南天空。
麒麟行出院中,與呂布并肩而立,望向天際。
一顆流星拖著銀色的白線,在黃昏的天際劃過。
建安十年,孫策歸天,江東六郡四十八城,萬里舉喪。
周瑜快馬加鞭,日夜兼程,跑死了兩匹馬,抵達建業(yè),面對他的是一口黑黝黝的棺材。
孫策麾下文武官披麻戴孝,孫權(quán)哭得昏死過去,被抱入內(nèi)間。
周瑜跪在靈堂前,呆呆看著那口沉重的棺木。
三日前孫策率軍秋獵,胸口中箭,箭頭竟是淬了劇毒,被屬下?lián)尰貋砗笥陂缴咸闪艘灰梗幨栊?,大喬馬上派人前往丹陽通知周瑜,又著信使前往西涼,遞予麒麟。
周瑜接到第一封信時是清晨:孫郎病危,速來。
周瑜顧不得再尋人交接丹陽城內(nèi)政事,匆匆上馬。
行至城門處,又接到大喬的第二封信:孫郎已去。
周瑜失魂落魄,站在靈堂中,大喬低聲道:“孫郎……撐了一夜,等你前來話別,那箭毒性太烈,撐不住……天明時便去了?!?
周瑜道:“都退下罷,我有話與他說。”
大喬點了點頭,打發(fā)了靈堂中人。
秋風(fēng)穿堂,靈堂空寂,挽聯(lián)飄揚,數(shù)星白點回歸建業(yè),在周瑜身邊聚為一股,四處回旋,一陣風(fēng)吹得靈堂兩側(cè)油燈火苗飄忽不定。
“公瑾?!膘`魂光點聚為孫策之型,立于周瑜面前,微微笑道:“我也有話與你說?!?
周瑜的目光穿透了孫策的身體,沒有焦點,茫然地看著挽聯(lián)。
周瑜起身,拖著疲憊的步子,行至燭架前,挽著袖,親手取了鐵釬,挑起第一盞的燈芯,低聲道:“江東風(fēng)好,來年舒縣春到花開,巢湖仍是一般的碧波萬頃,藍天無云?!?
孫策道:“我不走,仍與你做伴?!?
周瑜低聲道:“待有歸時,巢湖前再一杯水酒,祭你亡魂?!?
孫策小聲道:“公瑾,我知你不怨我,巢湖的風(fēng)光自是極好的,咱們小時,不就是在湖上相識的么?!?
周瑜依次挑明油燈,注視火苗,緩緩道:“你在天之靈,須得庇佑孫權(quán),守護你我一手打下的基業(yè),待孫權(quán)能獨當一面之時,我卸了一身擔子,便來與你做伴?!?
孫策道:“我沒有走,公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