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沈霆自一早去過集市,就隱隱犯頭疼。模糊的、雜亂的記憶片段在往他腦子里闖。不甚清晰,亦不連貫。亂糟糟的往上沖,沖得他頭疼。
他只當(dāng)是忽然見到家人才會這般,不疑有他。
他站在石階下,望著沈茴在高處一點點冒頭。她看見了他,亮著眼睛朝他奔來。
那一刻,沈霆是茫然的。
在沈茴的記憶里,哥哥除了多了兩分歲月的打磨,還是原本的模樣——挺拔、偉岸,如松又如山。
在沈霆的記憶里,那個幺妹卻全然不是這個樣子的。
沈霆記憶里的幺妹還是個病弱的小姑娘。她自幼就比同齡人瘦弱許多,小小的一點,永遠(yuǎn)臉色蒼白,裹著厚厚的襖。她不能吹風(fēng)不能著涼不能吃冷不能累著,不能這樣不能那樣……被困在方寸之地。她終日乖乖地抱膝窩在床榻上,卻會在看著別人的時候彎著眼睛笑。
她拉他的衣角,仰起小臉對他笑,軟軟地說:“哥哥,蔻蔻不疼了?!?
她央他給她帶書回來讀,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小小年紀(jì)便讀過許多書。
她安靜地坐在他膝上,認(rèn)真地聽他講外面的事情。
她對閨房之外天地的了解,只有書冊和旁人的講述。她巴巴望著窗外高飛的雁雀,明亮的眸子里寫滿了令他心疼的渴望。
蔻蔻是他給幺妹起的小名。
因為一直為沈茴診治的趙大夫道,若沈茴能平平安安長到豆蔻之歲,身體就會大好,不必再這般心驚膽戰(zhàn)地吊養(yǎng)性命。筆趣庫
那個時候,沈霆把幺妹放在肩上,讓她巴巴去望窗外枝頭的一雙靈鵲。他說:“等蔻蔻到了豆蔻之年,哥哥帶你游遍五湖四海親自去看大好河山?!?
她亮著眼睛問:“可以坐船嗎?可以騎馬嗎?”
他笑著承諾:“當(dāng)然。旁人可以去的地方、做的事情,咱們蔻蔻也都可以?!?
可是他錯過了幺妹的豆蔻年歲,他歸來時她早已及笄,甚至已經(jīng)成婚,穿了一身描金繡鳳的厚重宮裝。
——被迫嫁給了他最恨的人。
沈霆輕輕拍了拍沈茴的脊背。
沈茴意識到自己這樣有些不好,她從長兄的懷里退開,仰起小臉望著高大的長兄。她即使雙眸盈盈濕潤,卻仍舊滿臉掛著笑,還是小時候那個樣子。
沈茴有千萬語,百轉(zhuǎn)千回說出口的,卻只是再喚了一遍:“哥哥!”
沈霆充滿怒意的眉宇便也柔和下來,喚了聲“蔻蔻”。
沈茴帶著沈霆回到永鳳宮說話,她像小時候那樣坐在兄長身側(cè),去問他這些年可好。他說一切都好,她便滿足地笑著點頭,不過多追問。
沈霆話不多,對于過去的七年沒有解釋太多,也沒有問沈茴如何進(jìn)了宮、宮中日子如何,問的最多的只是她的身體。
“已經(jīng)大好了。趙伯伯的醫(yī)術(shù)哥哥難道還不放心嗎。這回入京,趙伯伯本想跟來,可他年歲大了,我不舍得他老人家遠(yuǎn)離故土。趙伯伯竟讓他外孫俞湛赴京。俞湛承了趙伯伯的衣缽,雖然沒有趙伯伯那么多經(jīng)驗,卻也醫(yī)術(shù)了得。聽說已在走手續(xù),過幾日要進(jìn)太醫(yī)院當(dāng)差了……”
沈茴說著聲音低下去,又補(bǔ)了句:“這恩情有些重了……”
“勿憂慮,勿多思。不論是恩還是債,都有哥哥還。你且安心養(yǎng)著身體便是?!?
沈茴知道趙伯伯如此待她,是因為長兄對趙家有救命之恩,趙家都是重恩義的人??缮蜍钸€是覺得趙家這些年付出實在太多,有了幾分感激與虧欠之意。
這個時候,齊煜忽然抱著書冊跑了來。
他喜歡來沈茴這里寫課業(yè),不是第一次來了。
他親自抱著寫好的大字跑來,站在門口探頭朝里面望去,眨眨眼,有點猶豫。
“煜兒?!鄙蜍顚R煜喊到身邊來,“這是舅舅。”
齊煜眨巴著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沈霆。
沈茴又對沈霆解釋:“這是二姐姐的煜兒?!?
沈霆掃了齊煜一眼,十分冷淡地“嗯”了一聲。
齊煜就敏銳地覺察出來這個舅舅并不喜歡他,他也不喊舅舅,只“切”了一聲,抱著課業(yè)轉(zhuǎn)身就走,頭也不回。小腰桿挺得筆直。
不喜歡他就不喜歡唄。
反正也沒幾個人喜歡他,他才不稀罕別人的喜歡,他也不喜歡這個舅舅!筆趣庫
沈茴怔怔望著齊煜跑遠(yuǎn)的方向,再轉(zhuǎn)頭望向自己的兄長,已隱約猜到了幾分兄長不喜齊煜的原因。她想辯解些什么,還沒有想好說辭,沈霆已經(jīng)站了起來,稱要去拜見皇帝。
他進(jìn)宮來,本應(yīng)先見皇帝的。
“我陪哥哥去?!?
沈霆下意識地想說她不能吹風(fēng)在屋里好好呆著,可一回頭,沈茴的眉眼映入眼簾,他才反應(yīng)過來蔻蔻已經(jīng)長大了,這才有些悵然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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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霆只是讓沈茴同往。到了元龍殿,沈霆卻并不準(zhǔn)沈茴跟進(jìn)去,只讓她在偏殿稍候。
元龍殿內(nèi),皇帝坐在龍椅上,受傷的右腿高高抬起搭在矮凳上,一個宮女跪在他腳邊,正在溫柔地給他揉著腿。
沈霆邁進(jìn)正殿,遠(yuǎn)遠(yuǎn)看見皇帝,下意識地抬手去摸腰側(cè)的重刀。
然而他進(jìn)宮時,已解了兵刃。
他緩緩將手放下,瞇起眼睛打量著殿內(nèi)。除了侍奉的宮女,還有一個個青衣的宦奴垂首恭順。一個個,瞧上去卑躬屈膝一副媚態(tài),可每一個又都是出自東廠一等一的高手。
是司禮監(jiān)悉心栽培出來的人。
沈霆忽然想起前幾日與心腹密謀時,一個兄弟感嘆的那一句:“想殺皇帝,必先除裴狗!”
“當(dāng)年受了重傷,纏綿病榻多年,今年身體康健這里千里迢迢回京,懷一腔忠君愛國熱血,再報效朝廷。”
沈霆向皇帝行禮,垂首低眸藏起恨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