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踏上京
    殘陽將貫穿上京的主街染成了血河。
    外城的邊緣,顧懷勒住踏雪的韁繩,看著又一支白翎軍被鐵騎碾碎在酒肆殘垣間,這些契丹貴族子弟把綢緞纏在手掌與彎刀之間,像他們祖輩狩獵狼群時做的那樣,箭樓上垂落的旌旗拂過他的身邊,旗面金線繡著的狼頭正在火焰中扭曲。
    從魏軍入城,到整座城池都燃起戰(zhàn)火,一切發(fā)生得太快--不僅很多魏卒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是一味地揮刀廝殺之外,連城內(nèi)的遼人,似乎也還沒從帝都的陷落中回過神來,在這一刻展露出眾生百態(tài)。
    “少爺!”王五突然暴喝,街角茶樓二層的窗欞炸開,已經(jīng)等待這個時機許久并且前后躲過三波魏卒掃蕩的遼人擲出手里的短刀,越過幾撥親衛(wèi)直直射向馬上的魏國藩王,踏雪長嘶人立,短刀擦著馬鞍砸進青石板,碎石飛濺處很快被腳步淹沒,十余個親衛(wèi)以自己的肉身護住了馬上的顧懷,而顧懷只是冷冷一句:
    “讓開,孤沒事?!?
    親衛(wèi)們再次散開,刺客的下場也展現(xiàn)出來,王五的大戟捅穿了他的胸膛,將人釘在茶樓外斑駁粗劣的壁畫上,畫中飛天手中的箜篌琴弦沾了血,彷佛在穿堂風(fēng)中發(fā)出嗚咽般的顫音,一塊玉佩掉在地上摔成兩瓣,顧懷示意親衛(wèi)撿起,上面刻著的遼文大概是在講述這個刺客的來歷。
    他差一點就成功了,如果大魏率軍北伐的靖王死在了上京城破的這一刻,大概會是之后數(shù)百年史書上都避不開的濃墨重彩一筆?想必這個遼人的名字很值得被記住,因為他差一點就能成為天下白馬踏上京
    再往后就看不到了,生活了一輩子的街巷走到了尾,穿行內(nèi)城的金水河也有橋洞,浮尸層層疊疊地擠在那里,莫名讓人想起洗完了沒扭堆疊在一起的衣物。
    轎輦卡在酒肆殘垣間,轎夫不知道跑去了哪兒,換上平民服飾的文官跑回了自己家,騰空了裝書典的箱子用來裝錢財,房門突然被推開,十三歲的幼女驚恐地問著什么,文官卻怔怔地看著她的臉,外面?zhèn)鱽聿恢从诤稳说暮鸾?,文官一個激靈,突然暴起拔下釵子劃破了女兒的臉,然后將滿臉鮮血的女兒推到了床底,推開門踉踉蹌蹌地跑了出去。
    熔化的金漆落在龜趺碑座上,掌管祭祀的契丹宗室正在焚燒歷代遼帝畫像,不時有子弟跑過來喊著魏軍攻到了何處,離這里還有多遠之類的,但他臉上的神情都沒什么變化,這里在宮城之外的御道上,是魏軍進攻宮城前永遠繞不開的地方--所以去擔(dān)心魏軍的行蹤根本毫無意義,等到火盆中那些或英武或睿智的畫像都燃燒得差不多了,他用鑲翡翠的裁紙刀割開自己咽喉,鮮血噴灑在太祖耶律阿保機的殘余畫像上,映得畫中僅剩的狼頭腰帶泛起妖艷的紅光。
    三百個仿唐時所建太學(xué)里讀書的斡魯朵生撞開了武庫大門,拿起那些平日里用來強健身體的武器,迎上了破門而入的魏軍,領(lǐng)頭的魏軍騎士高坐在馬上,斡魯朵生們看清了那極冷的眼神里浮起的一絲不屑,然后嘶吼著用自己的血給這個讀書的地方加上了一些鐵銹味。
    整個內(nèi)城,也一點一點被戰(zhàn)火吞噬了,洪水一般成群結(jié)隊的魏軍從街道上沖殺而過,殘肢斷臂堆滿了街的兩邊,原本該守城死戰(zhàn)的遼卒被追得四散奔逃,城門被接管,重地被攻下,那匹白馬就這樣在萬軍從中走過外城,走過內(nèi)城-->>,看過江山傾覆時的血與火,然后停在了這一段長長旅程的最后終點前。
    宮門外護城河上的吊橋鐵索正在崩裂,北院樞密使蕭兀納用戰(zhàn)旗裹住外翻的腸子,揮刀指揮著最后的幾十個禁衛(wèi)沖向?qū)γ娴蔫F甲洪流,宮墻方向突然傳來轟鳴的鐘聲,卻不是收兵的信號,而是守軍將銅鐘推下城墻充當(dāng)滾石,聲浪撞在宮城坊的墻上,驚起某個方向的夜鴉,如同飄散在暮色中的紙灰。
    王朝的喪鐘就這樣被敲響,士卒潰散,將領(lǐng)身死,沒等魏軍發(fā)起下一次進攻,宮門突然大開,二十八個漢官抱著衙門的賬冊跪倒在路邊,為首的老臣將遼國官印舉過頭頂,官袍下擺卻不斷滲出腥臊的液體。
    “吾等漢人罪臣恭迎王師”標(biāo)準(zhǔn)的漢話卡在了喉嚨里,在遼廷任職了幾乎一輩子的老漢人看見魏軍前鋒正在用長矛挑殺從廣安門逃出的宮娥,那些穿著蹙金繡裙的少女像被撕碎的蝴蝶般墜入護城河,鐵血肅殺的味道,幾乎充盈了整個宮門,剛才還在想同為漢人,此刻率眾投降,或許能保住性命,保全家族,甚至在仕途上更進一步然而現(xiàn)在卻是不怎么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