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城土地交易中心穹頂高懸,水晶吊燈潑下冷冽的光,將深色大理石地面澆鑄成一片凝固的冰湖。
空氣凝滯,昂貴古龍水的尾調、雪茄燃燒后殘留的焦苦,還有另一種更沉重的東西。
無數(shù)緊繃的神經(jīng)無聲嗡鳴匯成的弦音,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肺葉上。
vip包廂里,厚重的絲絨帷幕隔絕了大部分視線,卻隔不斷那份懸在頭頂、搖搖欲墜的窒息感。
王勝陷在寬大的座椅深處,如同沉入沼澤。
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腕上那串油潤的紫檀珠子,每一圈轉動,珠子都冰冷堅硬,像在提醒他某種不可挽回的堅硬現(xiàn)實。
王有德垂手立在他身后半步,像一尊緊繃的石像,目光穿透包廂的玻璃幕墻,死死焊在下方交易大廳中央那個被聚光燈籠罩的展示臺上。
濱河a018。
巨大的微縮模型靜臥在光柱里。
蜿蜒的虛擬河流泛著幽藍的光,切割出這塊地的黃金岸線。
它像一塊精心雕琢的磁石,散發(fā)著令人目眩神迷又深知其危險的光澤。
這不是一塊地,在王家人眼里,它是王家未來百年基業(yè)的奠基石,是這座南方巨城財富版圖上永不褪色的徽章,更是王勝這一生功業(yè)最終、最輝煌的句點。
兩天前,王家那間巨大的、鋪著深紅波斯地毯的書房里,空氣同樣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巨大的花梨木會議桌中央,攤開的正是a018地塊的彩色渲染圖。
圖紙已經(jīng)磨起了毛邊,卷角處沾著細微的汗?jié)n和反復描畫的痕跡。
圍繞著它,王家核心成員如同拱衛(wèi)著最后堡壘的士兵。
王建業(yè),家族里負責具體事務的實干派,此刻卻像個急于證明自已的孩子。
他用手指關節(jié)用力敲擊著圖紙邊緣,聲音嘶啞中帶著不容置疑的亢奮:
“大哥,各位!看看這位置!看看這風水局!左青龍,右白虎,玉帶環(huán)腰!市府新規(guī)劃的金融走廊核心!錯過它,我們王家在廣城,就真的只能偏安一隅了!”
他掃視著桌邊沉默的眾人,目光最終落在主位上的王勝身上:
“兩年!整整兩年零三個月!我們動用了多少關系,疏通了多少關節(jié)?規(guī)劃院的李工,我們給他兒子鋪路搭橋送出國,國土資源的老周,他小舅子那筆爛賬,我們王家悄無聲息地給他抹平了!更別說真金白銀砸進去的調研費、公關費、設計費......上千萬!這還只是前期!”
他抓起桌上一疊厚厚的文件,啪一聲摔在圖紙旁邊,震得旁邊一個青瓷茶杯嗡嗡作響:
“這是設計院出的第十七版總部大樓方案!頂尖團隊!從風水布局到智能系統(tǒng),從外立面材料到地下十八層車庫的承重標準,哪一樣不是按照這塊地的骨頭縫摳出來的?”
“我們王家未來的根,就扎在這圖紙上!”
他越說越激動,脖子上青筋微微凸起。
王建業(yè)的聲音在巨大的書房里回蕩,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悲壯。
桌邊,王勝的二弟王守成一直低著頭,翻弄著手里那本厚厚的、邊緣磨損的硬殼賬本。
他鼻梁上架著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眼神像浸在冰水里的算盤珠,冰冷而疲憊。
終于,在王建業(yè)話音落下,那股激憤的余音還在空氣中震顫時,王守成輕輕合上了賬本。
那一聲輕微的啪嗒,卻像一塊巨石砸在每個人心頭。
“建業(yè)說的,都是實情?!?
王守成的聲音低沉緩慢,每一個字都像從磨盤里艱難碾出來,帶著粗糲的砂礫感。
他摘下眼鏡,用指腹用力揉了揉眉心深深的刻痕,仿佛想揉碎那里積壓的沉重。
“現(xiàn)金流,現(xiàn)在就像抽干了水的魚塘,只剩下些濕泥,賬面上能動用的,加上我們各家緊急質押股票、房產、字畫古董湊出來的,就那十幾個億?!?
他抬起頭,目光緩緩掃過桌邊每一張緊繃的臉,最后落在主位的王勝臉上,那眼神里的內容復雜得讓人窒息。
有焦慮,有無奈,更深處,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求證:
“這十幾個億,暫時是全部了,不是保證金,是孤注一擲的籌碼,全押上了,沒有退路?!?
沒有退路四個字,像四枚冰冷的鋼釘,狠狠楔進書房凝滯的空氣里。
王有德坐在父親王勝下首的位置,感覺一股寒氣從脊椎骨縫里竄上來,瞬間彌漫四肢百骸。
他下意識地看向父親。
王勝自始至終沒有發(fā),只是定定地看著桌上那幅承載著家族全部野心的圖紙。
他臉上的一絲皺紋像干涸河床的裂谷,深不見底。
書房里那盞巨大的水晶吊燈投下的光,在他臉上切割出明暗分明的棱角,一半在光下顯得堅毅如鐵,另一半?yún)s沉在深深的陰影里,透著一股難以喻的枯槁。
時間仿佛凝固了。
只有王勝捻動紫檀佛珠的細微沙沙聲,在死寂中固執(zhí)地響著。
那聲音單調、微弱,卻像一根無形的線,死死拴著房間里所有人懸在半空的心臟。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秒,也許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王勝捻動佛珠的手指倏然停住。
他抬起眼,渾濁的眼球深處,那點微弱的光芒猛地跳動了一下,如同即將熄滅的灰燼里最后爆出的一星火花。
那火花里沒有激動,沒有豪情,只有一種被逼到懸崖盡頭、退無可退的狠厲決絕。
“繼續(xù)押!十幾億怎么夠?”
一個字,從王勝干癟的嘴唇里迸出來,沙啞,短促,卻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帶著斬斷一切猶豫的力量,狠狠釘在書房的空氣里。
“這塊地皮要拿下,這是我們籌劃已久的項目,是我們金店的門面?!?
“王家百年,成也在此,a018,就是我們的象征!只要這塊地在,王家這口氣,就散不了!”
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王建業(yè)、王守成,最后落在兒子王有德臉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帶著千鈞重擔:
“有德,你親自盯著,標書,一個字一個字給我摳!價格,給我算到骨頭縫里!我們絕對要贏!”
“是,爸!”
王有德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猛地站起身,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嘶啞。
他知道,因為家族對自已的產業(yè)抽身而退,面對張杭的碾壓,他已經(jīng)喘不過氣,父親這是特意給自已找點事兒做。
公司那邊,真的每天都在縮小,現(xiàn)在已經(jīng)瀕臨崩潰,或者說,已經(jīng)開始崩潰了。
但沒辦法處理,只能拖著。
……
暗標遞交的日子,天氣陰沉得如同王家人的心情。
厚重的鉛灰色云層低低壓在廣城鱗次櫛比的高樓頂端,沉甸甸的,透不出一絲光亮。
土地交易中心那棟線條冷硬的灰色建筑,像一頭沉默的巨獸,匍匐在壓抑的天幕之下。
王有德坐在車里,隔著深色的車窗玻璃,看著中心入口處。
時間還未到,入口處已停了不少低調但價值不菲的轎車。
各家代表陸續(xù)下車,彼此間目光短暫相接,又迅速移開,臉上掛著心照不宣的疏離和謹慎。
沒有公開拍賣時的劍拔弩張,也沒有高聲的寒暄。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秘而不宣的緊張,像無數(shù)條看不見的弦,在沉默中悄然繃緊,等待著最終被撥響或繃斷的那一刻。
每個人手里都緊緊攥著一個外觀統(tǒng)一、印有土地交易中心徽記的密封牛皮紙文件袋,里面裝的,就是決定那塊黃金地皮歸屬的命運之匙。
王有德深吸一口氣,推開車門。
微涼的、帶著濕意的風立刻灌了進來。
他整了整身上那套價值不菲、此刻卻感覺像沉重枷鎖的西裝,從助理手中接過那個同樣制式、同樣沉重的牛皮紙袋。
指尖觸碰到冰冷的紙袋表面,里面的文件仿佛有千鈞之重。他邁開步子,匯入沉默的人流,走向那個決定家族命運的入口。
每一步踏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都發(fā)出空洞的回響。
遞交標書的房間設在二樓盡頭。
一個不大的會議室,被臨時改造成了密封的投標場所。
氣氛肅穆得近乎壓抑。
房間中央擺著一張長條桌,上面放著一個深色的、帶有電子密碼鎖的金屬標箱,箱口上方是一個僅容文件袋通過的狹長縫隙。
土地中心兩名穿著制服、面無表情的工作人員分立標箱兩側,如同兩尊沒有生命的金屬雕塑。
房間角落里,一臺閃爍著紅點的監(jiān)控攝像頭無聲地轉動著,冰冷的電子眼記錄著房間內的一切。
王有德排在隊伍里,目光快速掃過前面遞交標書的人。
都是廣城地產界有頭有臉的人物,此刻臉上也難掩凝重。
輪到王有德時,他走上前,將那個承載著王家孤注一擲希望的牛皮紙袋,雙手平穩(wěn)地送入標箱那冰冷的縫隙中。
文件袋滑入黑暗深處,發(fā)出輕微的嚓的一聲輕響,如同最后一片樹葉落入深潭。
那一瞬間,王有德感覺心臟被那縫隙猛地吸了一下,一種巨大的空落感攫住了他。
他轉身離開房間,沒有回頭。
走廊里光線昏暗,皮鞋踩在地毯上,聲音被徹底吸走,只有自已沉重的心跳在耳膜里擂鼓。
......
就在王有德踏入土地交易中心的同時,城市另一角,一間能俯瞰大半個廣城江景的頂層私人會所里,氣氛卻截然不同。
巨大的落地窗外,鉛灰色的天空和渾濁的江水連成一片,構成一幅壓抑的背景板。
許君文姿態(tài)放松地陷在寬大的真皮沙發(fā)里,皮鞋隨意地搭在面前的矮幾邊緣。
他手里端著一杯琥珀色的單一麥芽威士忌,冰塊在杯壁碰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他臉上掛著一貫的看著憨厚的淺笑,目光卻透過落地窗,落在遠處那片模糊的城市輪廓線上,那里,正是濱河a018所在的方向。
手機被他隨意地拿在另一只手里。
他劃開屏幕,指尖在通訊錄里一個標記為二叔的名字上懸停了片刻,然后,懶洋洋地按下了撥號鍵。
電話響了幾聲才被接通。
背景音很安靜,隱約能聽到紙張翻動的細微聲響。
“二叔?”
許君文的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親昵和一絲晚輩的隨意:
“嘿嘿,沒打擾您吧?知道您今天在中心那邊坐鎮(zhèn)呢?!?
電話那頭,許明江的聲音傳來,沉穩(wěn),帶著久居上位的威嚴,也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君文?什么事?中心這邊剛封箱,正等著走流程呢?!?
他簡意賅,顯然心思還在那關乎巨額土地歸屬的流程上。
“嗨,沒啥大事兒,就是想著二叔您辛苦了?!?
許君文抿了一口酒,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他話鋒一轉,語氣依舊輕松:
“就是吧,我之前跟我杭哥喝茶,聊起廣城的發(fā)展,杭哥這人您是知道的,眼光毒得很,他特別看好濱河那片,尤其是那個a018,說那是未來廣城新十年的心臟位置?!?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瞬。
許君文甚至能想象到二叔許明江在辦公室里微微皺眉的樣子。
濱河a018,這個名字此刻太敏感了。
“張杭?”
許明江的聲音里聽不出太多情緒:
“他倒是消息靈通,不過君文,土地的事,有嚴格的程序,尤其這種暗標,結果取決于各家實力和報價?!?
“那是當然!”
許君文立刻接口,聲音帶著笑意,仿佛在談論天氣:
“程序當然最重要!杭哥也最看重這個‘公平’?!?
他特意在公平兩個字上加了點微妙的語氣:
“杭哥的意思呢,是覺得吧,像深港國際投資集團這樣的新興資本,有活力,有國際視野,如果能在廣城核心區(qū)域打造一個標桿性的總部,更能體現(xiàn)我們廣城面向未來的開放姿態(tài)和國際定位,您說是不是?這可比某些盤踞多年的老牌家族,更能給城市帶來新的氣象和動能,當然,前提是,流程必須走得正,走得穩(wěn),經(jīng)得起任何檢驗,杭哥最討厭的就是不清不楚?!?
許君文的話語像裹著天鵝絨的匕首,將張杭的要求和深港國際投資集團這個殼子,不著痕跡地嵌進了城市發(fā)展的高度里,說白了,這個公司,還是韓勝的一個不重要的小公司,借名頭來做點事兒罷了。
電話那頭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細微的電流聲滋滋作響。
許君文耐心地等著,手指無意識地在冰涼的酒杯杯壁上畫著圈。
窗外的天空,似乎更陰沉了些。
足足過了十幾秒,許明江的聲音才再次響起,比剛才低沉了幾分,也慢了幾分,每個字都像是經(jīng)過了精確的權衡:
“張杭有這個眼光是好事,城市發(fā)展,確實需要新鮮血液和標桿項目,深港國際投資集團我知道這家公司,背景和實力都很過硬?!?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更準確的詞:
“只要流程合規(guī),結果符合城市發(fā)展的整體利益,自然是最好的,中心這邊,會嚴格按照規(guī)程操作,這點原則,我還是有的。”
“我就知道二叔您最明白事理!”
許君文臉上的笑容瞬間加深,語氣也輕快起來:
“杭哥聽了肯定高興,改天他一定親自登門,好好跟您聊聊廣城的未來規(guī)劃!您先忙,不打擾您了!”
電話掛斷。
忙音傳來。
許君文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他晃了晃杯中殘余的酒液,冰塊撞擊杯壁的聲音在空曠奢華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他
拿起手機,飛快地編輯了一條短信,收件人是杭哥:
“二叔這邊打過招呼了,意思明確,流程會‘干凈’,結果會‘符合城市發(fā)展’,‘深港國際’的名字,他會‘知道’?!?
按下發(fā)送鍵,許君文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
冰涼的液體一路灼燒到胃里。
他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腳下被陰云籠罩的城市。
濱河a018的方向,在他眼中如同一個巨大的棋盤,而王家的命運,已經(jīng)悄然落入了冰冷的陷阱。
......
暗標揭曉的日子,終于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鉛灰色中降臨。
廣城土地交易中心最大的報告廳內,座無虛席。空氣仿佛被抽干了氧氣,沉悶得令人胸口發(fā)緊。
水晶吊燈的光芒依舊璀璨,此刻卻只照出無數(shù)張寫滿焦慮、期待和算計的臉。
低沉的交談聲如同蜂群在密閉的空間里嗡鳴,又被無形的壓力死死壓在喉嚨深處。
王家人占據(jù)了視野最佳的前排。
王勝端坐中央,腰桿挺得筆直,像一尊歷經(jīng)風雨卻依然不肯倒下的石像。
他枯瘦的手緊緊攥著腕上的紫檀佛珠,手背上松弛的皮膚下,蜿蜒的青筋清晰可見。
每一次捻動佛珠,那細微的沙沙聲都像在刮擦著他自已緊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
王建業(yè)坐在他右手邊,身體微微前傾,雙手用力地絞在一起,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在燈光下微微反光。
他目光死死鎖住報告廳前方那個空著的發(fā)臺,仿佛要用意念將那最終的結果提前拽出來。
王有德坐在父親左手邊,臉色是失血般的蒼白,嘴唇緊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
他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冰涼,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著,只能用力掐進掌心,用那點尖銳的痛楚來對抗內心翻涌的驚濤駭浪。
優(yōu)米數(shù)據(jù)斷崖式下跌的報告,閃運司機圍堵倉庫的混亂畫面,還有快付通瀕臨崩盤的警報聲,像冰冷的毒蛇,在他腦海里瘋狂噬咬。
報告廳厚重的橡木大門無聲滑開。
一陣輕微的騷動如同漣漪般迅速擴散開來。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過去。
走進來的不是工作人員。
張杭。
他穿著一身剪裁極佳的深灰色羊絨西裝,沒有打領帶,里面是件質地精良的淺灰色襯衫,領口隨意地松開一粒紐扣。
步履從容,姿態(tài)閑適,仿佛不是來參加一場決定數(shù)億資產歸屬的揭標會,而是隨意步入一家畫廊。
他英俊的臉上沒有任何激烈的情緒,只有一片深水般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難以捉摸的倦怠感。
他身后跟著一個面容冷硬、眼神銳利如鷹隼的中年男人,像一道沉默而忠誠的影子。
張杭的目光平靜地掃過全場,如同君王巡視領地,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淡漠。
那目光掠過前排的王家人時,沒有片刻停留,仿佛掃過幾件無關緊要的擺設。
他徑直走向報告廳右側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位置,從容坐下,雙腿交疊,姿態(tài)放松。
“他怎么會來?”
王建業(yè)猛地倒抽一口冷氣,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不解而扭曲變調,像被扼住了喉嚨。
他下意識地看向大哥王勝,又猛地轉向王有德,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慌。
王有德感覺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渾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被凍結!
他死死盯著角落里的張杭,對方那副置身事外的平靜姿態(tài),像一把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他的眼底!
一個恐怖的念頭如同閃電般撕裂了他所有的僥幸:
張杭出現(xiàn)在這里,絕不僅僅是巧合!
他來廣城,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a018!
王勝捻動佛珠的手指,在張杭身影出現(xiàn)的那一刻,驟然僵死!
那串跟隨他數(shù)十年的紫檀珠子,仿佛瞬間失去了所有的溫度和靈性,變得冰冷刺骨。
眼珠死死鎖定角落那個身影,瞳孔深處,風暴在無聲地醞釀、翻騰。
他看到張杭身后那個如石像般肅立的中年男人了!
那個身影,王勝曾在某個極其私密的場合,遠遠地、模糊地見過一次。
許明江的心腹!
那個在電話里親口對他王勝承諾暗標流程絕對公平公正的許家二叔的代人!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從心臟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
王勝感覺自已的血液都凝固了,連呼吸都變得無比艱難。
他的手指死死攥著佛珠,力道之大,仿佛要將那堅硬的木頭捏碎!
陰謀!
一個徹頭徹尾、天衣無縫的陰謀!
張杭這是為了要全面和王家開戰(zhàn)嗎?
真的認為,王家是他任意拿捏的嗎?
這一刻,王勝出離憤怒。
如果,這塊地真的被搞了!
他一定,不惜代價,和張杭全面開戰(zhàn)!
報告廳前方,燈光驟然大亮,聚焦在發(fā)臺上。
土地交易中心的一位副主任,一位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步履沉穩(wěn)地走上臺。
他手中拿著一個密封的牛皮紙文件袋。
那里面裝著最終的結果。
整個報告廳瞬間陷入一片死寂。
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王建業(yè)停止了扭動,身體僵直,像一尊瞬間石化的雕像。
王有德感覺心臟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動,窒息的痛苦攫住了他。
王勝依舊挺直著背,渾濁的目光死死釘在發(fā)臺上,唯有捻動佛珠的手指,那細微的、失控的顫抖,暴露了他內心山崩海嘯般的驚濤駭浪。
副主任清了清嗓子,聲音通過麥克風清晰地傳遍整個報告廳,每一個字都像冰雹砸在凝滯的空氣里:
“根據(jù)廣城市國有土地使用權招標出讓辦法相關規(guī)定,經(jīng)過嚴格的資格審查、標書評審及最終報價評定程序,濱河a018地塊國有土地使用權的最終中標單位是......”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臺下無數(shù)雙緊張到極致的眼睛。
這短暫的停頓,如同凌遲前的最后一絲平靜,將所有人的神經(jīng)拉伸到了斷裂的邊緣。
副主任的聲音平穩(wěn)而清晰地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官方腔調:
“深港國際投資集團有限公司?!?
深港國際投資集團有限公司!
八個字,如同八道九天驚雷,在王勝的頭頂轟然炸開!
又狠又準,帶著毀滅一切的決絕!
他腦子里嗡的一聲巨響,眼前瞬間被一片刺眼的白光吞噬,視野里只剩下發(fā)臺和那個念出判決書的副主任模糊的輪廓。
緊攥在掌心的那串紫檀佛珠,那陪伴了他數(shù)十年、浸潤了歲月和信念的珠子,在巨大的、無法承受的力量下,猛地發(fā)出一聲沉悶的、令人心悸的......啪!
堅韌的串繩應聲而斷!
十數(shù)顆圓潤的紫檀珠子,驟然掙脫束縛,帶著絕望的力道,噼里啪啦地滾落!
如同他散落的怒意!
珠子砸在昂貴的地毯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又彈跳著滾向四面八方。
“深港國際?”
王建業(yè)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臉色瞬間褪盡血色,變得慘白如紙。
他猛地轉向王有德,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里面充滿了血絲和一種瀕死的瘋狂
“有德!有德!查!快查這個深港國際是什么東西!誰!背后是誰?”
王有德沒有動。
他僵在原地,所有的力氣仿佛都被瞬間抽空。
他死死盯著那個角落里緩緩站起身的張杭。
張杭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抬手,用指腹極其細致、極其緩慢地,輕輕整理了一下自已深灰色西裝外套的袖口。
那動作從容、優(yōu)雅,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
然后,張杭的目光,終于第一次,精準地、毫不避諱地,迎上了vip包廂方向,迎上了王勝那雙燃燒著驚怒和滔天怒意的眼神。
隔著整個報告廳攢動的人頭,隔著無數(shù)驚愕、議論、同情的目光,兩道視線在冰冷的空氣中轟然相撞!
沒有語,卻比任何惡毒的詛咒都更刺骨、更清晰!
那目光里,是毫不掩飾的勝利者的漠然,是精心布局后收網(wǎng)的冰冷快意,是徹底碾碎對手的殘酷宣告!
王勝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像被那目光中蘊含的萬鈞之力狠狠擊中。
他咬牙切齒,恨不得生撕了對方!
他看到張杭微微側頭,對著身后那個如石像般的中年男人低語了一句。
那中年男人刻板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然后,兩人轉身,在無數(shù)道或震驚、或探究、或幸災樂禍的目光注視下,從容地穿過報告廳中央的過道,走向出口。
張杭的步伐依舊沉穩(wěn)閑適,如同剛剛欣賞完一場無關緊要的演出。
“呵呵!”
王建業(yè)冷笑一聲。
他眼神空洞地望著報告廳高高的、布滿繁復浮雕的天花板,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無聲的怒火在臉上蔓延。
王有德猛地撲到包廂巨大的單向玻璃幕墻前,雙手死死按在冰冷的玻璃上。
他目眥欲裂地看著張杭即將消失在出口處的背影,看著那個代表許家意志的中年男人緊隨其后。
一股混合著滔天憤怒、刻骨仇恨和被徹底愚弄的極致冰冷的洪流,在他胸中瘋狂沖撞、咆哮,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撕裂!
喉嚨深處,如同燒紅的烙鐵,帶著血與火的劇痛,帶著王家傾覆前最后的詛咒,從牙縫里,一字一字,淬著骨髓的恨意,狠狠擠出:
“張杭!”
......
廣城王家那間象征著權力中樞的書房,此刻彌漫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死寂,以及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絕望。
王勝獨自回到書房,端坐在他那張巨大的花梨木書桌后,背脊依舊挺直,像一尊被風霜侵蝕卻不肯倒下的石像。
但他臉上的血色已經(jīng)褪盡,只剩下一種蠟黃的死灰。
眼神死死盯著桌上那卷精心描繪、如今卻淪為廢紙的a018總部大樓設計圖。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斷裂的佛珠繩結,粗糙的斷口刺痛著皮膚,也刺痛著他畢生的驕傲。
張杭,深港國際,這幾個詞如同毒蛇,在他腦海中瘋狂噬咬。
這不僅僅是一場商業(yè)上的失敗,這是一場針對王家根基、針對他王勝畢生功業(yè)的精準行動!
奇恥大辱!
滔天之恨!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王勝放在桌面上的那部私人加密手機,突兀地震動起來。
屏幕亮起,顯示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號碼。
王勝布滿血絲的眼珠動了一下,一絲疑惑和更深的不耐煩掠過眼底。
這個時候,誰會打這個號碼?
他疲憊而煩躁地伸出手,拇指劃過接聽鍵,將手機緩緩放到耳邊,聲音沙啞而低沉,帶著濃重的疲憊和揮之不去的戾氣:
“誰?”
電話那頭,卻傳來一個年輕、清朗,甚至帶著幾分愉悅笑意的聲音,與書房里凝固的絕望氛圍格格不入:
“王總?是我,張杭,冒昧打擾了,希望沒影響您休息?”
那笑聲爽朗,熱情,仿佛是在問候一位久未謀面的老朋友,語氣輕松得令人發(fā)指。
“張杭?”
王勝握著手機的手猛地攥緊,指關節(jié)瞬間爆出青筋,蠟黃的臉上因為極致的憤怒瞬間涌上一股不正常的潮紅!
王勝強行壓下怒意,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每一個字都淬著冰:
“張總好手段!年輕有為,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他努力想讓自已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但那壓抑不住的顫抖和刻骨的恨意,依舊清晰地透過聽筒傳遞過去。
“王總過獎了。”
張杭的笑聲依舊輕松,甚至帶著點謙遜的味道,但這份謙遜在此刻聽來,無異于最辛辣的嘲諷:
“在您這樣的前輩面前,我這點小打小鬧,算不得什么,廣城水深,還得是您這樣的定海神針才鎮(zhèn)得住啊。”
王勝胸中的怒火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他幾乎要控制不住破口大罵!
小打小鬧?
定海神針?
這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的針,扎在他最痛的地方!
他深吸一口氣:
“張總!明人不說暗話!你打電話來,不是為了跟我說這些漂亮話的吧?有事直說!我沒心情跟你繞彎子!”
電話那頭的笑聲終于收斂了一些,但那份掌控一切的從容絲毫未減。
張杭的聲音清晰起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直白,徹底撕碎了所有虛偽的客套:
“好,王總是爽快人,那我也不廢話了?!?
張杭的語氣瞬間變得如同冰冷的刀鋒:
“王總,我給你兩個選擇?!?
王勝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
“第一?!?
張杭的聲音平穩(wěn)而冷酷:
“讓貴公子王有德,把快付通賣給我,價格,我會按照當前市場公允價值的,嗯,百分之六十來算,當然,是剝離了所有不良資產和負債之后的干凈快付通,王公子是聰明人,應該知道怎么剝離?!?
“百分之六十?張杭!你欺人太甚!真拿我王家當軟柿子呢?我之前是不想和你打,不是不能打,必要的時候,你會知道你將面對什么,我告訴你,年輕人別太有銳氣......”
王勝再也忍不住,猛地拍案而起!
花梨木書桌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巨響,震得桌上的筆架嘩啦作響:
“而且,快付通是我王家核心產業(yè)!就算現(xiàn)在遇到困難,也輪不到你來趁火打劫!百分之六十?你這是明搶!”
王勝的話,看似沖動,實際上在給自已加碼。
什么核心產業(yè),那只是他兒子的一個小公司,不被王家看重的玩意兒。
“王總,稍安勿躁?!?
張杭的聲音波瀾不驚,甚至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仿佛早已預料到王勝的暴怒:
“聽我把話說完,如果你選擇一,那我們就是朋友了?!?
他刻意在朋友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朋友?”
王勝怒極反笑,笑聲嘶啞而充滿諷刺:
“張杭!你奪我地皮,斷我財路,現(xiàn)在還想做朋友?!”
“商場如戰(zhàn)場,各憑手段而已?!?
張杭的語氣依舊平淡:
“但我張杭對待朋友,向來大方,只要你選擇一,將快付通賣給我,那塊地皮......”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清晰地聽到電話那頭驟然加重的、壓抑的呼吸聲:
“濱河a018,我可以按照王家當初的投標底價,無條件轉售給你王家,手續(xù)干凈,童叟無欺,那塊地,依舊是你們王家未來總部的根基?!?
轟!
張杭的話如同在王勝腦海中引爆了一顆炸彈!
無條件轉售?
投標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