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英又一次被丈夫王大力打了。這次是因為晚飯的菜咸了些,王大力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抄起手邊的笤帚就朝她掄去。她沒敢躲,知道越是躲,他打得越兇。
笤帚柄落在背上發(fā)出悶響,她咬住嘴唇不哭出聲。兩個孩子躲在里屋門簾后面偷看,眼睛睜得圓圓的,卻不敢出來阻攔。婆婆在院子里擇菜,仿佛什么都沒聽見。
夜里,李秀英脫衣服時感到后背火辣辣地疼。對鏡一看,三道紫紅的淤痕交錯在肩胛骨上,像丑陋的蟲子爬在她消瘦的脊背。她輕輕觸摸傷處,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下來,落在陳舊的水泥地板上,很快洇開不見。
第二天清晨,她照例四點起床,生火做飯,喂豬掃院。身上的傷隨著每個動作隱隱作痛,但她不敢慢下腳步。王大力和婆婆醒來時,熱騰騰的早飯已經(jīng)擺在桌上,仿佛昨夜什么也沒發(fā)生。
這樣的日子,她已經(jīng)過了十五年。
“媽,我想離婚?!比旌螅钚阌⒔K于鼓起勇氣回了娘家,對正在揀豆子的母親小聲說道。
母親周桂花的手停頓了一下,又繼續(xù)忙碌起來,頭也不抬:“又說胡話?!?
“這次是真的,”李秀英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淤青,“他越來越過分了?!?
周桂花瞥了一眼女兒的手臂,眼神閃爍了一下,旋即又硬起心腸:“哪個女人不是這么過來的?忍忍就過去了?!?
“我忍了十五年,媽,十五年?。 崩钚阌⒌穆曇羧滩蛔√岣吡?,“再忍下去,我遲早被他打死!”
周桂花放下手中的簸箕,嘆了口氣:“離婚了住哪里?”
“我可以出來租房住,世界那么大,有手有腳,餓不死的,找一個容身之處,也不難。”李秀英急切地說,這話她已經(jīng)在心里排練了許多遍。
“能租一輩子嗎?老了怎么辦?以后死在別人的屋子里?”周桂花的問話像錘子一樣砸下來。
“那總比被男人打一輩子好吧?或許,到老了,我存夠錢買房了呢?!崩钚阌⒕髲姷鼗卮稹?
周桂花不做聲了,但哼了一聲。她繼續(xù)揀豆子,不再看女兒。
這時,李秀英的哥哥李強從屋里走出來,顯然聽到了母女倆的對話:“又跟大力鬧別扭了?夫妻吵架床頭吵床尾和,別動不動就說離婚,丟人現(xiàn)眼。”
“他不是吵架,他是打我!”李秀英爭辯道。
弟弟李壯也聞聲從隔壁屋過來,插話道:“姐,不是我說你,女人家脾氣別那么倔。姐夫雖然脾氣暴了點,但能掙錢養(yǎng)家,你看村里多少女人想找這樣的還找不著呢?!?
李秀英看著兩個兄弟,忽然覺得無比陌生。他們是一個娘胎里出來的,喝同一口井水長大,如今卻站在河的對岸看她掙扎,連一根稻草都不愿遞過來。
“咱們家的土地,征收款下來的時候,你們分錢的時候怎么不想想我?”李秀英突然問道,這話脫口而出,連她自己都驚訝。
李強和李壯對視一眼,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那是家里的地,你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哪有回來分娘家家產(chǎn)的道理?”李強振振有詞。
李壯接著說:“姐,你說這話就沒意思了。當初你出嫁,爸媽不是給你準備了嫁妝嗎?現(xiàn)在怎么還惦記娘家的東西?”
周桂花打斷兒子們的話:“行了行了,都少說兩句?!彼D(zhuǎn)向女兒,語氣軟了些,“秀英,不是媽不幫你,你得現(xiàn)實點。你都三十八了,還結(jié)扎了,離了婚誰還要你?大力雖然脾氣不好,但至少給你個遮風擋雨的地方?!?
李秀英感到一陣窒息。她想起幾年前村里土地征收,家里得了六萬塊錢,母親自然而然分給了兩個兒子,甚至沒人告訴她這件事。還是后來她從鄰居那里聽說的。當時她也沒爭,知道爭了,很多東西就變味了。
如今她才明白,不爭的代價是什么。
“媽,我要是被打死了,你們就高興了?”李秀英聲音顫抖。
“說什么晦氣話!”周桂花瞪了她一眼,“回去好好跟大力過日子,別整天想這些沒用的?!?
李秀英知道再說無益,起身告辭。走出娘家門時,她回頭看了一眼這個她出生長大的地方,突然覺得它既熟悉又陌生。
回家的路上,她遇見了鄰村的小敏。小敏是在城里讀過書的年輕姑娘,思想開明,常常帶回一些讓村里老一輩搖頭的新觀念。
“秀英姐,你的臉怎么了?”小敏一眼就看到了她額角的淤青。
李秀英下意識地摸了摸額頭,勉強笑了笑:“不小心撞門上了。”
小敏嘆了口氣:“是王大哥又動手了吧?你這樣不行啊,得想辦法離開這種暴力環(huán)境?!?
“能去哪里呢?”李秀英無奈地說,“我媽說離婚了沒地方住?!?
“可以租房啊!有手有腳的總餓不死。世界那么大,還能找不到一個容身之處?”小敏急切地說,“總比挨打一輩子強吧?”
李秀英看著眼前這個滿腔熱血的年輕姑娘,仿佛看到了剛才在母親面前力爭的自己?!澳茏庖惠呑訂幔坷狭嗽趺崔k?死在別人的屋子里?”她重復著母親的話。
小敏不以為然:“那也比被男人打一輩子強?。≌f不定到老了,還能存夠錢買個小房子呢?!?
李秀英苦笑起來。小敏的話與她剛才對母親說的如出一轍,但此刻從別人嘴里說出來,她卻聽出了其中的天真。在城里工作的小敏不知道,對于一個月只有幾百塊錢收入的農(nóng)村婦女來說,租房已是奢侈,買房更是天方夜譚。
“我結(jié)扎了,不能再生育?!崩钚阌⑼蝗徽f,仿佛在測試什么。
小敏愣了一下:“那又怎樣?離婚為什么一定要再婚?上一段婚姻還不夠慘嗎?再說,再婚為什么一定要生孩子?你不是已經(jīng)有兩個孩子了嗎?”
李秀英搖搖頭:“孩子的爸爸和奶奶天天說我的壞話,久了,孩子們也嫌棄我。就算離婚,法院大概率會把孩子判給王家,我連孩子都會失去。”
“那就更不要想生孩子的事啊。親生的兒子都能被洗腦,不待見你,那再生孩子有什么意義?”小敏反駁道。
“有哪個男人結(jié)婚不想生孩子的?你見過嗎?反正我沒見過?!崩钚阌⒅貜椭赣H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