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讀書人六年只讀了一本書,這聽起來真的是很可笑的事。就算再蠢笨的讀書人,既然是要讀書,一年也必然要讀幾十本書,單春秋一經(jīng)就有三傳,如果是要科舉的讀書人,四書五經(jīng)國語等等更是必讀,否則哪敢說自己是讀書人。而這個年輕人竟然如此大不慚的說自己六年只讀了一本書,真的還是假的?王樹皺眉,旁邊有書童靠近低語,不時的看樂亭一眼,隨著傾聽王樹神情愕然旋即失笑。高臺下街邊的嘈雜聲也越大。“樂亭,你不要胡鬧了?!薄皹吠?,快去送你的豬仔?!备胁簧偃嘶蛘咝蛘邜琅_口。有幾個少年人走出來拉住樂亭:“你真要去?”雖然神情不贊同,但并沒有出反駁嘲諷。樂亭對他們點頭,道:“先前論的我不懂,如果是論左氏春秋的話我能試一試?!鄙倌耆藗儗σ曇谎?,神情還是有些猶豫。“這沒什么的。”樂亭笑了笑,“輸了就輸了啊,別人能輸?shù)?,我自然也能?!币矊Γ两竦浆F(xiàn)在大家一直在輸,其他人輸了不怕,樂亭又怕什么,嘲笑嗎?如果怕被人嘲笑,今日樂亭也不會站在這里,少年們釋然。連輸都不敢,又怎么敢贏?“去吧?!鄙倌陚冃Φ溃呐臉吠さ募珙^....幾聲豬雜尖叫響起。少年們嚇了一跳,樂亭想到什么將背筐解下,遞給一個少年?!皫臀蚁瓤粗?,別丟了?!彼馈I倌暧行┐舸舻慕舆^.....嘩啦一下單手無力,這只裝了一只豬仔的背筐也不輕啊,他差點跌倒在地上,忙雙手拎住,旁邊的少年們忙幫忙,背簍落在地上,豬崽子也受驚發(fā)出更尖利的叫聲,竟然從背簍里跑出來,幾個少年們豬肉倒是常吃,豬跑還真是頭一次見....“追。”“抓住它。”少年們喊道,豬仔在街上人群中亂鉆引得尖叫四起,四五個少年穿著青衫跟在其后圍追堵截,街上頓時亂哄哄的如同集市??粗_下街上的混亂,王樹再次皺眉,視線落在那混亂中的樂亭身上,樂亭沒有再去追豬仔,看著狼狽去抓豬仔的少年同伴們笑著抬手。“就交給你們了?!彼f道,再理了理衣衫,越過嘈雜議論驚愕的人群向高臺走來。踩著臺階上了高臺,樂亭對王樹施禮。王樹擺手屏退書童,打量樂亭,道:“我知道了你的事,你是個沽名釣譽之徒?!睒吠ばα诵?,道:“我是俗人一個,有名有譽在眼前且伸手可得的時候,也難免想要試試?!痹俅问┒Y,“先生請?!蓖鯓淇此谎?,拂袖重新在蒲團(tuán)上盤膝坐下?!昂沃^春秋?”他道。樂亭施禮,道:“元年春,王正月,道之始也?!绷靡迈兆c王樹對面的蒲團(tuán)上。此二人開口,臺下的議論頓消。開始了。只是與先前的不同,街上還傳來豬叫人喊嘈雜。也好,大隱隱于市,如此場景也別有一番風(fēng)味。所有的視線都凝聚到臺上,站得近的專注傾聽,站得遠(yuǎn)的也擠過來,想辦法從前方打聽到具體的對話,街邊搭建的涼棚下各家安置的書生清客提筆疾書.....此一論戰(zhàn)就算不能名留青史,縣志上少不了一筆了,至于到時候是貶還是贊,那就看誰贏誰輸了。王樹贏,從此淮南學(xué)派占據(jù)長安府,關(guān)學(xué)消亡,長安府縣志必然就會被掌握筆墨的淮南學(xué)派人書寫,那么王樹此舉被稱贊,樂亭就成了嘩眾取寵的豎子。樂亭贏,王樹離開長安府,關(guān)學(xué)依舊為長安主導(dǎo),樂亭就成了關(guān)學(xué)功臣當(dāng)贊....“他真六年只讀了一本左氏春秋?”柳老太爺好奇問道?!皼]有人知道他讀了啥?!币粋€家丁喘著氣道,顯然是剛打聽消息回來,樂亭這個人一開始只是長安城的一個笑話,現(xiàn)在連笑話也談不上,無人在意理會了。誰想到他這次會突然冒出來?!百u身十年,如今在社學(xué)讀了六年多了,每天最多半日在社學(xué),蒙學(xué)熬走了三個先生,后來開始讀經(jīng),又跟了兩個先生....都說實在是資質(zhì)平平,怎么講都不通竅。”“青霞先生初來時特意問過他的學(xué)問,當(dāng)時默然沒有評價,后來便讓他隨意?!薄半S意的意思是他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吧,反正也讀不出什么來?!边@樣啊,柳老太爺坐直身子,手里的金球也不轉(zhuǎn)了,道:“那他說不定會贏。”“不可能吧,那么笨的人,要是聰明的話誰六年只讀一本書?!币粋€老爺說道。柳老太爺將手里的金球一碰,道:“要是真笨的話,又怎么會一本書讀六年?!边@句話有什么區(qū)別嗎?在場的人對視一眼?!霸胶唵蔚氖?
越不容易啊?!绷咸珷?shù)?,重新靠回?fù)u椅上,“去看看,家里還有哪個姑娘該說親了?!庇謥砹?....難不成這樂亭也能考個功名?如果真能中功名,六年十年十六年都沒問題,他們柳家等得起,只是....“太爺,不再等等看?”一個老爺遲疑道,“就算他六年讀一本書不簡單,但王樹可是已經(jīng)讀了六十年書了...”輸了之后可不好看。“輸了更要如此,我們柳家從來不做錦上添花的事,雪中送炭才是真情義,要不然你們以為薛青為什么跟我們家關(guān)系那么好?”柳老太爺嗤笑,手中轉(zhuǎn)著金球得意。好像是因為兩小兒打賭說笑,然后就纏上人家了...吧?在場的人咽了口口水,這話當(dāng)然也咽回回去了?!笆恰!薄翱烊枂?。”“府學(xué)宮那邊快盯著,估計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绷疑舷略俅蚊β?。但府學(xué)宮那邊的結(jié)果卻并沒有很快出來。夜色籠罩六道泉山,火把照亮山下的府學(xué)宮前,街上的人群并沒有散去依舊泱泱,原本坐在棚下的很多人也都圍到了高臺四周,除了烈烈的風(fēng)聲火把燃燒聲,高臺只有一蒼老一清脆的問答聲。一問一答。一答一辯。你來我往。不急不躁。從正午到現(xiàn)在二人滴水未盡,聲音雖然都有些干澀,神情卻都沒有絲毫的倦怠。春秋微大義,就算有三傳注解,亦是各自引申無數(shù)。樂亭與王樹辯難的雖然是同一本左氏春秋,但基于六經(jīng)注我,關(guān)學(xué)與淮南學(xué)派又是大不相同的,現(xiàn)在他們辯難的就是如此。二百五十年的時間,在二人的對話中緩慢又飛快的流逝,論天道論王道論戰(zhàn)論禮,嘆天地?zé)o情念鬼斧神工。臺上二人入神,臺下諸人亦是入神也是熬神。噗通一聲響,角落里坐著的一人栽倒在地上,引發(fā)四周一陣騷動,府學(xué)宮一旁侍立的雜役立刻上前攙扶?!安?,不,我還能聽?!蹦潜粩v扶起來的男人猶自掙扎?!跋热バ桑@邊都記錄著呢,你歇息好了再看也一樣?!彪s役們勸著,不由分說動作熟練的將人架起拖了出來。夜色越來越深,臺下?lián)尾蛔〉娜艘苍絹碓蕉?,他們尚能有些空隙喝些茶水用些點心,但臺上的二人卻始終未停。他們的聲音漸漸的沙啞,坐著的姿態(tài)也換了幾次,但身形依舊挺直,眼神依舊明亮。街上的燈火漸漸熄滅,夜色里的山影龐然增大數(shù)倍,在一片漆黑中明亮的高臺上對坐的老者和年輕人恍若獨處天地之間,..........晨光灑落,站在院子里的柳老太爺打拳比往日時間短了很多,因為接連不斷的有家丁跑來匯報?!斑€在講,講到魯哀公了?!甭牭竭@個話,柳老太爺對一旁的婢女笑道:“快了快了,再有不到三十年就講完了。”雖然不懂魯哀公是什么,婢女想了想道:“那講完就能分出勝負(fù)了嗎?”柳老太爺伸手點她鼻頭,道:“不錯,懂的很,問的關(guān)鍵,別看講的天花亂墜,最后也不過是要個勝負(fù)?!币粋€老爺遞上一碗湯茶,道:“其實按理說這么久不分勝負(fù),樂亭已經(jīng)算是贏了,他畢竟是年輕人嘛,才讀了六年?!绷咸珷攲⒉铚緡陕曂鲁鰜?,道:“年輕怎么了?年輕也不能欺負(fù)人吶,既然是爭斗,那就憑本事,講什么老幼婦孺啊。”話音落,蹬蹬的腳步聲再次從外傳來。“太爺,太爺,停了停了?!奔叶〉穆曇粢沧兊蒙硢 T鹤永锼矔r安靜下來,所有視線都看向那家丁?!叭绾??”............清晨府學(xué)宮大街上再次人群涌涌,這是王樹在長安城辯難的第七天,高臺上辯難的人停下來了。停止無聲便意味著又到了一個分勝負(fù)的時候。這并不是第一次,但比起以往大家莫名的多了幾分期待,大約是因為第一次有人跟王樹辯難了一天一夜。結(jié)果如何?所有的視線都凝聚到高臺上。高臺上老者和年輕人對坐恍若昨日,他們已經(jīng)寂靜無聲一盞茶的功夫了,最關(guān)鍵的是這次最后開口的是樂亭,需要回答的是王樹。而王樹靜默無聲。辯難當(dāng)然允許思索,就算思索一盞茶的功夫也不為過,但思索總是有盡頭的,盡頭之后他開口會說什么?應(yīng)對還是....高臺下寂靜無聲,似乎連呼吸都停止了。王樹微微俯身,抬手,道:“我輸了?!迸_下依舊寂靜無聲,當(dāng)期盼的結(jié)果到來時,反而有些不相信了。樂亭還禮道:“不敢。”王樹看著他笑了笑
:“我只是這一刻輸了。”樂亭點頭應(yīng)聲是:“小子也就這一本左氏春秋能與先生切磋?!蓖鯓涞溃骸暗疫€是輸了,不過我不是輸給你,我是輸給了自己,我年紀(jì)大了,人便輕浮了,忘了人外有人,忘了學(xué)無止境?!比绻皇亲园凛p浮冒進(jìn),說出了只論一本左氏春秋的條件,他又怎么會輸。樂亭再次施禮,道:“小子謹(jǐn)記先生教誨?!比绻皇峭鯓渲徽撘槐咀笫洗呵?,他豈能贏。輸了不代表他學(xué)術(shù)落敗,贏了也不表示他博才多學(xué)。王樹起身,道:“君子一既出,我這就走了。”坐了一天一夜,縱然精神還撐著,身體是不行,一下沒有起來....一旁的書童忙上前攙扶,樂亭已經(jīng)半跪踏步伸手扶住。王樹對他點點頭,撐著他的胳膊站起來,又順勢將樂亭拉了一把,樂亭隨之站起來,王樹的手似搭在樂亭胳膊上,而樂亭的胳膊又似被王樹攜,二人在臺上相對而立?!安贿^,你真是讀書魯鈍?!蓖鯓涞馈km然只是論左氏春秋,但必然要融會貫通許多經(jīng)義,王樹自然能看出樂亭的水平。樂亭坦然應(yīng)聲是。王樹看著他又笑了笑,搖搖頭:“看來日后評價一個人是不是讀書之才也沒有定數(shù)了?!睒吠u頭道:“才還是有定數(shù)的,只不過讀書大概沒有定數(shù),沒有才也可以讀書啊,讀書也不一定就是為了成才。”王樹哈哈笑了,要說什么又停下,收回手道:“告辭了?!痹贌o多轉(zhuǎn)身拂袖負(fù)手在背后向臺下走去,小書童要攙扶也被他推開。臺下圍觀的民眾看著走過來的王樹,下意識的讓開路,依舊安靜,沒有嘲諷也沒有起哄,而王樹也絲毫沒有落敗的羞愧,縱然熬了一天一夜,年近七十的老者依舊走的穩(wěn)穩(wěn),落?。空l敢笑他?他又何懼別人笑?老者帶著小書童漫步穿行街上直到盡頭,那里早有馬車等候,府學(xué)宮的官員們,知府李光遠(yuǎn)也親自等候.....縱然門派不同,王樹當(dāng)時大儒的名頭是毋庸置疑的。王樹沒有理會他們徑直上了車,小書童隨之進(jìn)去,李光遠(yuǎn)等官員挽留不得,只得目送馬車向前而去。馬車輕快眨眼將一眾官員拋卻在后。坐在馬車?yán)锏耐鯓溥@才躺下來,整個人卸去了力氣,小書童小心翼翼的伺候?!跋壬?,你對那樂亭想說什么沒有說?”他好奇問道。王樹閉目道:“我原想說收他為徒,但此子心志堅定,必然不會答應(yīng),關(guān)學(xué)啊...算你好運了?!毙c點頭,又道:“其實他也僥幸而已,先生何不說六年后再來?那時候再讓他一本經(jīng)書辯難,敢叫他不贏?!蓖鯓溟]目但神情傲然,道:“當(dāng)然,不過罷了。”睜開眼伸手撫白須,眼中閃過一絲悵然,“我老了,縱然六年后贏了占據(jù)關(guān)中學(xué)派,那又六年后呢,我老了,死了,這樂亭可是有更多的六年吶....”此子能六年只讀一本書,何嘗不能一輩子只做一件事?讀書。魯鈍擋不住他將來的名盛啊,有他在,長安府關(guān)學(xué)不會滅?!半m然不服,但這個世界,還是年輕人的?!?.........晨光大亮,披在高臺上的年輕人身上,他看向前方,王樹的馬車已經(jīng)遠(yuǎn)去,街上的人們直到這一刻才確信了結(jié)果真的如愿了。而且客人已走,作為主人可以盡情得意了,這不算失禮了。歡聲頓時雷動。無數(shù)人涌向高臺迎接走下來的樂亭,少年們在其中更是跑的快?!皹吠吠つ闾珔柡α?。”大家大聲的喊叫著,撲上去抓住樂亭的胳膊肩頭,拍打。樂亭也抓住了他們,神情略有些擔(dān)憂,看著少年們空空的手和背后,道:“我的豬呢?”..........念到這里,張蓮塘仰頭大笑。四周坐著聽信的長安少年們也都大笑起來。這是自薛青出事后,他們第一次這么大笑。“好一個樂亭。”張蓮塘道,“忠人之事,榮辱之下皆不忘?!睂⑹掷锏男胚f給旁邊的少年。少年接過,與身邊的人們一起再次看。“有樂亭在,我們長安社學(xué)安矣,知知堂穩(wěn)矣?!睆埳徧恋?,看著坐在旁邊的裴焉子,神情又有些復(fù)雜,“我沒有想到起到如此作用的是他?!迸嵫勺拥溃骸皟e幸而已?!睆堧p桐在后敲桌子:“夸別人一次你會死啊?!迸嵫勺硬焕頃?,修長的手指敲了敲桌面,蓋過了張雙桐的咚咚聲,道:“這次如果再有僥幸,薛青就要死了?!边@邊話音落,柳春陽掀起簾子從外走進(jìn)來,道:“明日大朝會,消息放出來了,薛青會上朝就此次的襲殺案對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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