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外傳來了廝殺的聲音,??裴池也顧不上思索這個可笑的,毫無由來的夢,握緊手中的刀一躍而起。
是水匪!
但是遭遇截殺的并不是御船。
顧萱眼尖,??慌忙道:“前面是姜家的船?!?
裴池眉心一跳,連聲音都變了調(diào):“姜家?”
“是!”顧萱也急得要命:“昨日便收到了消息,承恩侯府姜家二房夫人蘇氏帶著姜蜜、姜容、姜宣回娘家拜壽,??鎮(zhèn)國公世子薛靖霖同行,??與我們同日出發(fā)?!?
她還要說什么,??裴池卻等不及了,??點(diǎn)了人馬,放了小船下去,??匆匆朝著姜家的船使了過去。
姜家那邊已經(jīng)亂成了一團(tuán)。
因是輕裝出行,??又兼有鎮(zhèn)國公世子同行,蘇氏根本就沒有帶上姜家的護(hù)衛(wèi),??現(xiàn)如今水匪駛船沖撞,??鎮(zhèn)國公府的侍衛(wèi)根本無濟(jì)于事,??只來得及放下幾只小船,??讓家眷棄大船逃命。
一片兵荒馬亂。
姜容踉踉蹌蹌地奔走在船艙內(nèi),根本無法站穩(wěn)。
“母親!三姐姐!宣哥兒!”她一邊哭著,??一邊叫喚著親人的名字。
甲板上已經(jīng)砍殺了起來,??想必是水匪已經(jīng)登船,艙內(nèi)被人放了火,??四處都是濃煙,她又不擅水性,??根本無處可逃。
姜容心生絕望,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手中的發(fā)簪。
若是今日難逃大難,她寧可自行尋死,??也不愿活著受辱。
客艙的門被踹開,一道高大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姜容死死握住發(fā)簪,尖叫著朝前撲了過去。
裴池好不容易找著姜容,尚未來得及張口叫她,胸口便一陣刺痛。
她用發(fā)簪刺中了他。
裴池倒吸了一口冷氣,一把握住了她的纖細(xì)的手腕。
“是我?!?
“……裴……裴大人。”姜容一愣,又驚又喜,一邊哭著一頭就扎進(jìn)了他懷里,帶著劫后余生的狂喜:“我還以為是水匪……”
瞧著他身前的血跡,她又回過驚醒了過來。
“我刺傷你了?!?
眼淚說流就流,她慌得不知道如何是好,連連尖叫:“你怎么樣?”
裴池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傷口,好在小姑娘身嬌體弱,他不過受了點(diǎn)皮肉傷而已。
“沒事?!彼碱^都沒皺一下,抬手就將簪子拔了出來。
“我?guī)愠鋈ァ!?
眼見火勢越來越大,裴池也顧不上男女之防,伸手便將姜容橫抱了起來,大步朝外走了去。
錦衣衛(wèi)訓(xùn)練有素,不出多時便將那些水匪打殺了個干凈,只是這船卻是要沉了。
因著這陣混亂,蕭懷衍的御船也被沖散,只留了一艘船尚且留在原地待命。
裴池便將姜家這一波老弱婦孺帶到了那艘船上。
撿回了一條命的蘇氏抱著姜容、姜宣嚎哭不止,裴池不便留在這里,正要退出,姜容卻拉住了他:“裴大人,我三姐姐……”
裴池望著搭在自己衣袖上的手指,十指蔥蔥,指尖上還有被火灼傷的痕跡,起了幾個水泡。
“她沒事。她坐的小船被陛下救走了?!迸岢匕矒崴?。
聽得姜蜜沒事,姜容這才徹底放下心來,連忙去安撫母親和弟弟。
望著抱成一團(tuán)的一家三口,裴池眼底閃過一絲柔和的神色,出門便換來了屬下:“燙傷的藥膏送點(diǎn)進(jìn)去。”
屬下正要進(jìn)去,裴池又補(bǔ)充道:“拿最好的,不會留疤的那種?!?
“這……”屬下有些為難:“咱們皮糙肉厚的,哪里講究這些,只能湊合先用著?!?
“罷了?!迸岢貞械脟Z叨,徑直從衣袖里掏出一個小瓷瓶來扔給對方:“給里頭那位姑娘?!?
下屬一陣心驚:“大人,這可是陛下賞給你的黑玉膏,就這么一瓶……”
“攏u媚閎ケ閎ィ迸岢乩瀋鵲饋
下屬哪里還敢再頂嘴,連忙掀開簾子進(jìn)去了。
裴池這才回了自己房間,低頭處理被姜容弄出來的傷口。
簡單包扎好之后,他也懶得再穿衣裳,低頭擦拭著自己的佩劍。
直到這時,他滿心的殺戮欲望才緩緩平息下來。
好在那個小姑娘安然無恙,裴池嘆息著,將劍收鞘。
房門被敲響,裴池以為是自己哪個下屬,隨口應(yīng)道:“進(jìn)來?!?
一道粉色的身影怯怯地出現(xiàn)門口,似是發(fā)現(xiàn)他上身并未著寸縷,發(fā)出了一聲小小的驚呼。
裴池整個人都跳了起來。
堂堂錦衣衛(wèi)指揮使大人,在這一刻如同十五六歲的少年郎,堪稱狼狽地?fù)破鹨慌缘囊律离S意裹在了身上。
“你來做什么?!彼D(zhuǎn)身背對著姜容,厲聲喝道。
“我是來道謝的?!苯菽橆a緋紅,站在門口,頭頂上都要冒煙了。
裴池好不容易整理衣衫,總算恢復(fù)了幾分鎮(zhèn)定,語氣和緩了許多:“不必。你回去。若是有什么需要的,盡管吩咐他們便是。”
聽得他這么說,姜容也沒有離開,反而猶猶豫豫地走了進(jìn)來。
“你的傷……嚴(yán)重嗎?”
她一邊說著,一邊踮起腳尖,試圖去看他的傷口。
小姑娘靠得極近,裴池甚至聞到了她身上略微的藥草味道,以及隱隱約約的奶香味。
甜得就像是一場易碎的夢境。
裴池很不習(xí)慣地往后一仰,避開了她的動作。
“姜容?!彼行」媚锏拿?。
“?。俊?
小姑娘軟綿綿的手指已經(jīng)落在了他的衣襟上,燙傷已經(jīng)都上好了藥膏,上面還綁著可笑的棉條,甚至還打了一個小巧的蝴蝶結(jié)。
“你們姜府的教養(yǎng)嬤嬤沒教過你男女大防?”裴池問。
小姑娘半跪著,眼睛眨巴眨巴:“可是我還小?!?
“十三歲,不小了?!?
裴池冷著臉,手伸到她的腋下,竟是將她半舉半抱了起來,把小糯米團(tuán)子似的女娃娃整個人“擺”到了廂房門外,再伸手關(guān)門,一氣呵成。
姜容在外面撓門。
“大人,大人?!毙」媚镙p輕脆脆的聲音:“那我先走了,您若是需要人伺候,盡管來找我。母親說了,大人對姜家有救命之恩,當(dāng)以厚報?!?
“聒噪!”裴池道。
撓門的聲音頓時停了下來。
裴池不由自主的豎起耳朵,見門外完全沒了聲響,又有些后悔,懊惱自己是不是太兇了些。
等等……
該不會是嚇哭了吧?
他又有些坐不住了,連忙站起來,重新將房門打開。
那只小兔子卻還站在原地,見他出來,連忙又舉起了手里的東西直往他手心塞。
半根糖葫蘆。
“大人,給你?!彼涇浾f道:“等會兒喝藥的時候就不苦啦?!?
裴池握著半根糖葫蘆,面無表情地叫來了下屬,讓他們將姜姑娘帶回房去休息。
第二日,裴池收到了顧萱的飛鴿傳書,蕭懷衍有令,在徐州會和。
姜家那一大家子人,卻是要去金陵的。裴池想了想,便決定早日前往徐州。
他撥了十余名錦衣衛(wèi)給蘇氏,護(hù)送他們前往金陵,而自己則帶人又雇了一艘船前去徐州。
“夫人放心,過了這片水域,便是一條通途,治安良好,從未見水匪出沒?!?
裴池去向蘇氏告辭的時候,如是說道。
蘇氏摟著姜宣,滿是感激:“這次真是多謝裴大人了?!?
“舉手之勞而已?!?
裴池眼角余光掃了一眼房間,并未見姜容的身影。
直到船靠了岸,裴池帶人轉(zhuǎn)移,才聽見身后有細(xì)細(xì)的聲音。
“大人?!?
是姜容。
小姑娘似乎來得匆忙,拎著裙擺,手里還攥著東西,一股腦地往他懷里塞。
見裴池臉色冷峻,她結(jié)結(jié)巴巴的解釋道:“是……護(hù)身符?!?
“我聽母親說,大人要前往徐州,我三姐姐也在那里,這護(hù)身符是我在前頭的廟里求的,勞煩大人替我轉(zhuǎn)交給三姐姐?!?
小姑娘一番話說得磕磕碰碰,到底還是說清楚了。
裴池不予置否,將護(hù)身符塞進(jìn)了腰間,正轉(zhuǎn)身要走,衣袖卻被人牽住了。
姜容又遞過來一個護(hù)身符:“這個,是特意為大人求的?!?
給他的?
裴池盯著手里用紅色絲線系起來的香囊,頗有些呆愣。
“此去徐州,路途遙遠(yuǎn),大人保重。”她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著,不等裴池說話,便生怕他拒絕似的,拎著裙擺又一溜煙地跑回了船上。
裴池總不能追上去把東西還給她,邊干脆將護(hù)身符塞到了衣襟里。
摸了摸胸口,他竟有些情緒詭異。
裴池素來不信鬼神,這卻是頭一次有人特意為自己求了這等毫無用處的東西,巴巴的送過來。
“罷了?!彼麌@了一口氣。
東西雖是無用,好歹也是一番心意,沖著這個護(hù)身符,他以后多照顧著點(diǎn)姜家這個小姑娘就是。
裴池去了徐州和蕭懷衍會和,又將姜容托給他的東西轉(zhuǎn)交了姜蜜,這才渾身都松懈了下來。
她拜托自己的事情已經(jīng)完成,小姑娘應(yīng)該會開心了吧。
在徐州停留了幾天,裴池又在蕭懷衍的安排下,調(diào)遣人手,將姜家三姑娘送去了金陵姜家,這才悄然去追查薛靖遠(yuǎn)與江南亂黨一事。
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蕭懷衍如有神助,幾乎是不費(fèi)吹灰之力,就將薛靖霖與亂黨一網(wǎng)打盡,盡管在過程中姜家三姑娘又遇到了牽連,可到底只是付出了最小的代價,以薛靖霖自盡,亂黨皆斬草除根為結(jié)果。
元熙二年,承恩侯姜青德謀害謹(jǐn)妃貼身侍女一事敗露,被虢奪爵位,斥貶益州,同年,姜家三姑娘姜蜜受封皇后,太后移居五臺山,姜蜜生父姜青軒受封一品國公。
姜蜜很得寵,自家陛下確實(shí)是深愛著這個女人。
若無意外,姜家保住這往后幾十年的榮華富貴,是手到擒來的。
姜家,算是保住了。
裴池不知為何,總覺懸著的心終于落到了實(shí)處。
他想起了那個荒唐的夢。
既是如此,想來姜家那個小姑娘,必定能安安心心的長大嫁人,尋個如意郎君,再不必如同夢中那般委曲求全。
裴池摸了摸放在胸口的護(hù)身符,難得的露出了笑臉。
元熙三年,當(dāng)今皇后姜蜜誕下一子,蕭懷衍欣喜若狂,大赦天下,姜青德又從益州回到了京城之中。
同年,裴池升任刑部尚書,兼錦衣衛(wèi)指揮使,官至一品。提親的人幾乎將尚
書府的門檻都踏破了,裴池不堪其擾,干脆借口公務(wù)繁忙,一連幾天都宿在了官衙之中。
蕭懷衍喜得麟兒,難得有了閑心關(guān)心自家臣子的終身大事,打趣道:“你如今年歲也不小了,這滿京城中適齡的千金姑娘可不多,再拖兩年,就要成老匹夫了,看誰敢嫁你?!?
裴池垂目斂眉,執(zhí)棋落下一子,一不發(fā)。
他這兩年可稱得上平步青云,身上氣勢愈發(fā)厚重,又兼不茍笑,倒是真成了“活閻羅”了。
反觀蕭懷衍,愛人在懷,眼角眉梢都寫著饜足二字,愈發(fā)溫和起來。
見裴池不吭聲,便勸解道:“朕當(dāng)年允諾可以給你賜婚,如今亦有效,你若是有看中的姑娘,盡管開口?!?
“臣并無成家的打算?!迸岢仉S口應(yīng)付道。
“怎么?看不上這些世家姑娘?難道你要想娶個天仙不成?朕可沒辦法給你找一個來?!笔拺蜒苈湎乱蛔樱瑺钏茻o意道:“連皇后的妹妹都要嫁人了,你還想拖到什么時候去?”
皇后妹妹?
裴池耳根一動。
姜家四姑娘姜容?那只小兔子?
裴池這才恍然大悟,仔細(xì)算來,那小姑娘如今已年滿十四,確實(shí)到了相看人家的年紀(jì)了。
一提起姜容,蕭懷衍頗有深意:“皇后對這個妹妹頗為看重,竟將滿京城適齡的世家公子作畫入冊以供她挑選,年紀(jì)大的不要,長得略丑些不要,家風(fēng)不正的不要……也不知道她要給姜容挑一個怎樣的夫婿才算滿意?!?
陪蕭懷衍下完棋,裴池便出了宮。
“大人,是要回府嗎?”車夫問道。
“逛逛?!迸岢乩渎暤?。
他端坐在轎中,手指挑開簾子。
已近晌午,街巷中人聲鼎沸,仿佛絲毫沒有感受到朝廷之中的風(fēng)起云涌。
裴池正欲放下簾子,眼角的余光卻瞥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披著一襲銀狐大氅,正示意店家取下鋪?zhàn)由系囊粋€燈籠,一張素白的小臉裹在觀音兜下,嬌美可人。
是姜家的那只小兔子。
姜容。
“停轎。”裴池喝道。
下人不明所以,連忙將轎子停在了街邊上。
裴池鬼使神差的盯著不遠(yuǎn)處那個小姑娘,卻見她抱著燈籠,喜笑顏開,又在店鋪里買了一大包零嘴,挑了兩個糖人,這才在丫鬟的催促下上了馬車,消失在了街尾。
“大人?”
裴府的下人疑惑道。
裴池戛然失笑,放下車簾,閉目養(yǎng)神了片刻才開口吩咐道:“去問問店家,方才那個姑娘都買了些什么,照著買一份回來。”
稍稍一會兒,東西便送進(jìn)了轎子來。
一個兔子燈籠,一包松子糖,兩個糖人,外加一大包做針線的絲絨花樣。
小姑娘的東西。
倒是這個兔子燈籠,活靈活現(xiàn)的,與她倒是相得益彰。
裴池嘴角往上揚(yáng)了揚(yáng),手指隨意撥動了兩下,便失去了興趣了,意興闌珊道:“回府吧?!?
下人正要起轎,又聽見裴池冷聲吩咐道:“將這些東西送到承恩公府去?!?
“?。俊毕氯松盗搜?。
“承恩公府的四姑娘,姜容。給她。”裴池有些不耐煩。
姜容人在府中坐,突然收到了裴府指名道姓要她收下的一大包東西,唬得她母親蘇氏慌了手腳,連忙拉著她的手細(xì)細(xì)詢問。
姜容不明所以,乖巧地?fù)u了搖頭,只告母親自己與指揮使大人并未有來往。
雖說如此,蘇氏仍舊將此事告知了自己的丈夫姜青軒。
“你說這裴大人送這些東西到底是何用意?莫非是想敲打咱家?老爺……”
姜青軒放下手中的書卷,眉頭緊鎖:“他指明要送給咱們阿容的?”
“是。”蘇氏沉默了片刻,又跳了起來:“他……他該不會是看上咱們阿容了吧?”
“荒謬!”姜青軒胡子都翹起來了:“裴池位高權(quán)重,宦海沉浮多年,什么絕色美人沒見過,那里瞧得上咱們阿容……”
“再說了,他……”姜青軒嘀咕道:“他可是已年近三十,都快能做咱們阿容爹了,哪能這么恬不知恥!”
“真的不是?”
“婦人之!可笑!”
盡管自家夫君吹鼻子瞪眼的,蘇氏卻好歹心安了下來,卻也沒有掉以輕心,第二日便叫了姜容來,每日晨昏定省,又盯著學(xué)針線,學(xué)管家,所有酒席宴會一概推了,每日只管拘著她在府里,不得外出。
倒是姜容,收到這大包東西,倒是模模糊糊的想起了裴池來。
那一年她隨母親去江南外祖家,途中遭遇水匪,還是裴大人救了她一命。
還有元宵花燈節(jié),他送了自己一盞琉璃宮燈,至今還掛在她的床頭。
姜容抱著裴池新送過來的兔子燈籠,稚嫩的臉頰上竟浮現(xiàn)出了一抹紅暈。
裴大人,真是個好人呢。
她既收了人家的東西,按照禮節(jié),可是要回禮的。
小姑娘吭哧吭哧地抱起了自己平日里存錢的箱子,從里頭抓出了一大把碎銀,又犯了難,給裴大人回什么禮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