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熱情地迎了上來,張開雙臂。
“我們又見面了,親愛的王。”
王堅與他禮節(jié)性地擁抱了一下,身體卻保持著一絲僵硬的距離。
“卡爾,據(jù)我所知,今晚的酒會非常私人?!?
王堅松開手,目光越過卡爾的肩膀,落在他身后的兩個人身上。
“你是怎么搞到邀請函的?”
卡爾毫不在意地聳了聳肩,整理了一下自已昂貴的西裝領口。
“蔡司的董事是我的客戶。找他要幾張邀請函的面子,我還是有的?!?
他側過身,露出身后的一男一女。
王堅的視線在那兩人身上停留。
男的年輕,身材挺拔,氣質沉穩(wěn),與周圍喧鬧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
女的容貌出眾,只是安靜地站在一旁,帶著職業(yè)性的微笑。
“你帶來了誰?”王堅問。
卡爾的笑容變得更加燦爛,帶著一絲戲劇性的夸張。
“請允許我向你介紹,你的同胞,來自華夏的劉先生,還有這位美麗的許女士?!?
那個叫劉先生的年輕人,沒有等卡爾說完,便主動伸出手。
他直接用了漢語。
“劉清明,很高興認識你,王堅先生?!?
他的聲音平靜,卻有一種不容忽視的力量。
王堅握住了他的手,觸感堅實有力。
“王堅。”他簡單地回答。
旁邊的許女士微笑著點頭。
“王先生,我是他的翻譯?!?
王堅收回手,插回褲袋里。
“知道我的名字,看來你的功課沒少做?!?
劉清明坦然地點頭。
“這是基本的尊重。”
他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那些歐洲的商業(yè)精英們?nèi)齼蓛删墼谝黄?,高聲談笑,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角落。
“可以坐下喝一杯嗎?”
卡爾適時地插話,他拍了拍王堅的胳膊。
“我去會一會布林克先生,你們自已聊。”
說完,他便像一條滑不溜手的魚,瞬間融入了人群之中。
王堅看了一眼劉清明,又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吧臺。
他沒有立刻答應,也沒有立刻拒絕。
最終,他還是點了點頭,朝著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走去。
“這邊。”
那是一間小小的偏廳,只放著幾張沙發(fā)和一張矮幾,與外面大廳的熱鬧隔絕開來。
許凝很識趣地走開,片刻后,端著兩杯金黃色的香檳回來。
她將酒杯放在矮幾上,一杯放在劉清明面前,另一杯推向王堅。
“謝謝?!蓖鯃钥戳艘谎郏f了聲謝謝,卻沒有伸手去接。
他的態(tài)度很明確。
疏離,且警惕。
劉清明沒有在意他的冷淡,他也沒有碰那杯酒,只是將它往桌子中間推了推。
“王堅先生對我們似乎有成見?!?
劉清明開門見山。
“能不能說說看?”
王堅靠在沙發(fā)背上,雙臂環(huán)抱在胸前。
“沒有成見?!?
他的回答很生硬。
“我只是單純地認為,我們之間沒有談判的必要?!?
他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
太年輕了。
在這樣的場合,代表一個國家來談如此重大的事情,這份年輕本身就顯得有些不真實。
“不知道劉先生,是什么身份?”
劉清明平靜地回答:“我是華夏代表團的成員?!?
“這次來歐洲,本來我應該在維也納的金色大廳,聽奧方的招待音樂會?!?
王堅的身體微微前傾。
他捕捉到了關鍵信息。
官方代表團。
這么年輕的官方代表團成員?
“你是官員?”
“我們內(nèi)部的稱呼,應該和你們的稱呼一樣?!眲⑶迕髡f,“干部?!?
“都一樣?!蓖鯃詳[了擺手,顯得有些不耐煩,“我不知道我們有什么可以交流的。我不信你的主義?!?
他把話說得很直白,帶著一種挑釁。
劉清明卻笑了。
“我知道?!?
“你也不信三民。”
“你信的是主?!?
王堅徹底愣住了。
這句話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瞬間切開了他所有的偽裝。
他在島內(nèi)長大,卻對那些政治口號毫無興趣,他是個虔誠的基督徒,這件事,在公司里都只有少數(shù)高層知道。
對方是怎么知道的?
卡爾?
那個德國人神通廣大,只要給錢,什么信息都能挖出來。
“你知道得還挺多?!蓖鯃缘穆曇粲行└蓾?。
劉清明拿起桌上的香檳,輕輕搖晃了一下,看著杯中升騰的氣泡。
“你看,你在島內(nèi)生活,卻不信三民。”
“既然你能為了技術,加入積架這樣一家由各種背景的人組成的公司。”
“為什么不能和我們合作呢?”
王堅重新靠回沙發(fā)上,他感覺自已必須重新評估眼前這個人。
這不僅僅是一個年輕的官員。
這是一個做了充足準備的談判對手。
“就算要談,也應該是個懂技術的人來談?!蓖鯃栽噲D奪回主動權,“你我之間能說什么呢?大陸的開放政策?還是你們能給出的優(yōu)惠力度?”
這些都是陳詞濫調(diào),他聽得耳朵都快起繭了。
劉清明搖了搖頭。
“政策有專門的商務人員去談,不歸我來。”
“我來找你,只是想給你提供一個別的選擇。”
“我不會考慮你們的。”王堅斬釘截鐵地拒絕,“別白費心思了?!?
劉清明凝視著他。
“政治原因?”
“是。”王堅毫不避諱,“美國不會允許我們的技術流入大陸。這是底線?!?
劉清明反問:“那是成熟的先進技術?!?
“不然,你們怎么可能在滬市建那個八寸晶圓廠?”
“據(jù)我所知,你們現(xiàn)在研究的這項浸潤式光刻技術,連一個驗證樣品都還沒有吧?”
王堅的心沉了一下。
對方對他們的項目進展了如指掌。
“一項未經(jīng)證實,停留在理論和實驗階段的技術,美國人真的會像禁止成品一樣,不惜一切代價來阻止嗎?”劉清明的追問很有壓迫感。
王堅沉默了。
他無法回答。
因為劉清明說的是事實。
這項技術太超前了,超前到連美國人自已都還在觀望。
《瓦森納協(xié)定》的清單很長,但它只限制成熟的、可用的技術和產(chǎn)品。一個停留在圖紙和實驗室里的概念,嚴格來說,確實不在清單之上。
“我承認,是沒有樣品?!蓖鯃圆坏貌婚_口,“但這很冒險。積架公司是一家商業(yè)公司,我們不會冒著被美國政府責難的巨大風險,去賭一個不確定的未來?!?
他強調(diào)了“商業(yè)公司”和“巨大風險”,這是他最堅實的盾牌。
劉清明點了點頭,似乎接受了這個說法。
“那就按美國人的規(guī)矩來?!?
王堅一愣。
“什么?”
他懷疑自已聽錯了。
劉清明重復了一遍,字字清晰。
“我說,那就按美國人的規(guī)矩來?!?
“他們搞的那個《瓦森納協(xié)定》,我們會去談。”
“一個一個締約國地談。”
“不管用三年、五年,還是十年,我們都一定會加入進去。”
“到時候,所謂的技術限制,本身就不存在了?!?
劉清明放下酒杯,杯底與桌面碰撞,發(fā)出一聲輕響。
“我們能加入世貿(mào)組織,就一定能加入《瓦森納協(xié)定》?!?
他的目光堅定得讓王堅無法直視。
王堅說不出話來。
因為他無法反駁。
華夏為了加入wto,進行了長達十五年的艱苦談判,幾乎是對整個國家的經(jīng)濟體制進行了一次脫胎換骨的改造。
他們最終成功了。
現(xiàn)在,他們拿出同樣的決心和精神,要去加入一個相比之下組織更松散、約束力更依賴于成員國自覺的技術出口管制聯(lián)盟。
這可能嗎?
王堅的腦子里飛速盤算。
這太可能了。
只會比入世談判更快,更容易。
美國會反對嗎?當然會。但一切都可以談,無非是代價的大小。
華夏如果真的鐵了心要加入,愿意付出巨大的代價,那就一定能談成。
還有什么代價,能比入世談判時承諾的更苛刻嗎?
王告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絲動搖。
董事長的“敲山震虎”之計,似乎撞上了一座真正想移動的大山。
“即使……即使你們能做到,那也不是短時期內(nèi)能解決的問題。”王堅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底氣不足。
劉清明給出了一個更驚人的答案。
“簡單?!?
“第一個和美國談?!?
王堅突然笑了。
笑聲有些不受控制。
他覺得這太瘋狂了。
但也太有魄力了。
“我承認,你們很有毅力。”他只能這么說。
劉清明看著他,似乎在等待他的最終答復。
“還是不行,是嗎?”
“抱歉?!蓖鯃該u了搖頭。
即使對方的藍圖再宏偉,也改變不了他當下的處境。
劉清明似乎并不意外。
“不是政治問題,那就是經(jīng)濟問題了?!?
“你怕我們沒有足夠的實力,來支撐這項技術的后續(xù)開發(fā)?”
王堅默認了。
芯片研究,尤其是光刻機這種尖端設備,是真正的無底洞。
阿斯麥為什么舉步維艱?就是因為沒錢。
蔡司、飛利浦這些股東都不愿意再大規(guī)模注資了。
大陸現(xiàn)在是什么經(jīng)濟狀況?
他雖然不完全了解,但也知道絕對算不上富裕。
他們有錢往這個洞里填嗎?
“這么大一個國家,想集中力量辦成一件事,拿點錢出來,應該不難?!蓖鯃院芸陀^地評價。
劉清明追問:“那還有什么問題?”
王堅沉默了。
他不想說出那個最根本,也最傷人的理由。
“你非要我說嗎?”
“兩岸關系?”劉清明替他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