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是如此令他敬佩的女子。
倪素幾乎呆住,她手持的燈籠中火光照著他周身彌漫的瑩塵,他整個人在冷暖交織的亮色光影里美好得如一場幻夢。
不知怎的,她的臉頰有點燙,躲開他清冷的眉目,囁喏了一聲:“我哪有你說的那么好……”
“我沒有在騙你。”
他說。
倪素有點難為情,“嗯嗯”兩聲,催促他往前走。
兩人之間寂靜下來,但倪素卻偷偷打量一眼走在身邊的年輕男人,她伸手在殘枝上拂來一把積雪,站定:“徐子凌。”
徐鶴雪聞聲回頭,只見她揚手,一捧雪在燈影底下砸在他的衣袖。
細(xì)如鹽粒的雪沾在袖子邊。
他茫然地抬起眼。
“你為什么不打我?”倪素又團(tuán)了一把積雪。
她在笑,眉毛微挑一下。
徐鶴雪伸手在枝上握來一捧雪,試探般,收著力道朝她砸去。
倪素看著那個落在她腳邊不遠(yuǎn)處的小雪團(tuán),故意調(diào)侃似的:“你是不是要吃蠟燭才有力氣砸到我?”
“……”
第49章采桑子(六)
難得一日好陽光,檐瓦之上的積雪被曬化許多,雪水順著檐廊滴滴答答,頗有聽雨之閑。
徐鶴雪坐在窗畔,一手撐在膝上,靜默地看著桌案上的書冊,在將杜琮那本私賬交給蔣先明之前,他已備下這抄本。
其上銀錢往來數(shù)筆,橫跨十五年整,而其中不具名之人,已添了數(shù)道清晰的脈絡(luò)。
爐子上的茶水煮沸,發(fā)出“嗚嗚”之聲,徐鶴雪手指的冷足以消解陶壺的燙,他面上一絲神情也無,斟滿一碗茶,抿了一口。
還是無味。
他只能憑借尚未消失的嗅覺嗅得它的一分淡香。
抬起頭,那道流蘇簾子遮掩了在床上安睡的女子的身形,她其實是習(xí)慣早起的人,但今日卻是個例外。
只因昨夜從太尉府中出來,她便臨時起意,拉他去蔣先明府中一探究竟,卻又因此而受了風(fēng)寒。
蔣先明是出了名的清官,家宅也陳舊清貧,甚至不如杜琮那個五品官的府邸來得寬敞舒適。
“你能帶我一塊兒去嗎?”
倪素還是擔(dān)心這段距離會對他有礙,她指了指書房檐瓦之上的脊線,“我可以在那里等你?!?
徐鶴雪頷首,一手?jǐn)堊∷难恚忍渖医枇σ卉S,步履極輕地落在對面的屋頂之上。
值此深夜,蔣先明卻仍在書房伏案,徐鶴雪輕瞥一眼腳下的青瓦,他將倪素扶穩(wěn),令她站定,才俯身動作極輕地揭開一片青瓦。
書房中,蔣先明正與跟隨自己多年的老內(nèi)知說話。
“大人,這賬冊也不知是誰扔來給您的,它分明就是一個燙手山芋,您這幾月為了這東西查來查去,那日還險些讓人攔在瓦子里……”老內(nèi)知苦口婆心地勸告,“依老奴看,他們就是知道官家只聽得進(jìn)您的諫才將什么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都扔給您,如今那杜大人都不知道是死是活,您查他的舊賬,又有什么意思?”
“那日瓦子里的事哪里是沖我來的,分明是有人不滿苗太尉上疏主戰(zhàn),故意給他使絆子呢?!?
蔣先明冷笑,“我雖與苗太尉那個粗魯?shù)奈浞蛞幌虿粚Ω?,但他上的奏疏卻是沒錯的,咱們大齊總不能一直給胡人交歲幣過活,即便咱們想,胡人欲壑難填,又豈能滿足于此?”
“再說這杜琮,他失蹤便不能理他的舊賬了么?十五年的時間,底下竟有十幾名官員風(fēng)雨無阻地給他送錢,他呢,又給上頭那幾個不具名的人送錢,這些錢不必想,定都是民脂民膏!既是民脂民膏,我又豈能輕易放過這些蠹蟲?”
蔣先明翻看著案上的賬冊,“孟相公如今推新政也只拿出個‘厚祿養(yǎng)廉’之策,可我看厚祿根本無益于養(yǎng)廉,只會令人私欲更甚,到頭來苦的還是百姓?!?
“照您的意思,孟相公這回……是怕了?”老內(nèi)知并非只是在家宅中整理瑣碎事宜,他當(dāng)年也是跟著蔣先明出任雍州知州,長過見識的,自然也能在這些事上說得幾句話,“十四五年了,難道孟相公在文縣待得已不敢再有當(dāng)年那分銳氣?可當(dāng)年的事兒說起來,孟相公好歹只是貶官文縣,最凄慘的,還是張相公,十幾年的流放生涯啊……聽說身上還刺了流放的字,他妻子兒子死在路上,如今回來的,就只有他自個兒了?!?
徐鶴雪握著青瓦的手一顫。
重回陽世的這段日子里,他并非沒有聽過有關(guān)于孟云獻(xiàn)與老師張敬的事,他知道他死后,老師從大齊文臣的至高至顯之境,淪落于流放路上。
刺字,戴鐐,作為一個罪臣,顛沛多年,失妻失子。
這些,他都知道。
可這些話每每從他人口中聽來,他心中總要為此而備受煎熬。
“張相公受此流放之罪,不單是因當(dāng)年新政有失,還因他是……”即便只是在自己家中,面對的是自己最忠心的老仆,蔣先明也很難說出張敬被流放的另一重隱情,實則是因官家的遷怒。
張敬,是徐鶴雪的老師。
適逢太師吳岱向官家進(jìn)獻(xiàn)了一部由民間頗負(fù)盛名的幾位才子收錄編撰的《新歷詩集》,其中收錄名詩共三十一首,張敬與其學(xué)生徐鶴雪互為應(yīng)答的兩首詩赫然在列。
徐鶴雪進(jìn)士及第之年,張敬拆解其名其字寫了一首《子夜》。
“冰魂雪魄”,是張敬給徐鶴雪的注解。
詩中字句無不包含一位老師對于心中喜愛的學(xué)生的殷切盼望與毫不吝嗇的贊賞,事實上張敬此人從未如此外放地夸贊過自己的學(xué)生。
那首詩是張敬初聞徐鶴雪進(jìn)士登科之時,高興之余立時寫下的詩作,本應(yīng)無人知,但其另一位學(xué)生賀童收拾整理其詩作刊印時將此篇也夾在其中,故而被傳至坊間。
其詩曾被傳揚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