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基本沒有烹飪的手段,香料也用得少,又腥又柴又硬,咬起來跟干牛筋差不多。
最麻煩的地方在于,大荒這里,是不區(qū)分“肉食妖獸”和“草食妖獸”的。
所有的妖獸,他們一視同仁,全部都吃。
草食妖獸無所謂。
可肉食妖獸不同,它們不但殺人,還以人為食,血肉里會摻雜著人的血氣和養(yǎng)分,妖氣也更濃烈。
因此肉食妖獸的肉,一旦修士吃了,會有很強的副作用:
譬如會暴躁,會嗜殺,會失去理智,會生出血腥的幻覺。
且會被妖氣污染經(jīng)脈,壽命縮減。修行也容易出岔子,一不注意,就走火入魔。
可在大荒這里,這些似乎反而都不太是問題。
因為環(huán)境惡劣,蠻修大多都死得早,因此也不在乎短不短命。
而條件有限,有的吃就不錯了,他們也不在乎,吃的是什么肉。
甚至有些野蠻的部落,還存在著“吃人”的陋習,它們是真的會吃人。
因此吃肉食妖獸,這種有一點像是“間接吃人”的行為,甚至都會顯得十分“文明”。
這些東西,是大荒數(shù)千年來固有的習性,墨畫也改不了,只能“尊重”下。
但他給小扎圖的,卻是嚴格挑選過的,草食妖獸的肉。
而且以陣火,焚去了妖氣,煉去了腥味,再撒了香料,很干凈,味道也很好。
小扎圖嘗了一口,當即瞪大了眼睛,隨后有些舍不得吃,想收起來,可收到一半,動作又僵住了。
墨畫問他:“怎么了?”
小扎圖沉默片刻,聲音低沉道:
“這么好吃的肉,我想留下來,給阿大,阿力,那真兒他們也嘗嘗……可我忘了,他們已經(jīng)不在了,只剩我一個人了……”
小扎圖神情默然。
墨畫心里也有點不是滋味。
人世間生離死別,無可挽回的苦楚,這孩子小小年紀,就體會到了。
墨畫便岔開話題,問道:“你叫扎圖?”
小扎圖點了點頭。
“扎圖在蠻文中,是什么意思?”
小扎圖道:“是火焰燃起的意思?!?
墨畫微怔,“你爺爺叫扎木,是木頭的意思么?”
小扎圖點頭,“意思是堅固的薪木……”
他解釋道:“我爺爺名叫扎木,所以才給我取名叫‘扎圖’,意思是以他為薪木,供養(yǎng)我這個火種燒起來,成為烏圖部將來振興的希望?!?
說完小扎圖嘆了口氣,“可惜我沒用,我爺爺是成木頭了,我這把火,卻燒不起來……”
墨畫目光卻有些微妙。
小扎圖的靈根,其實是挺好的。
而且,這個孩子很有善心,在大荒這個野蠻的地方,這點殊為難得。
墨畫又問道:“你爹娘呢?”
小扎圖有些落寞道:“我娘不在了,我爹他被征調(diào),去和道廷打仗了?!?
墨畫神情微凝。
大荒的蠻兵大軍,似乎并不全都是大荒王侯部落,以及王侯下屬部落的蠻修。
看樣子還有很多人,是從下面的中小部落,征調(diào)上去的青壯年。
而這些中小部落蠻修,尤其是小部落蠻修,待遇肯定不會好。
大半應(yīng)該是去做“炮灰”的。
甚至有可能,那晚大荒門兵變,蠻軍偷襲道兵之時,沖在前面與道兵廝殺的普通蠻兵中,就有小扎圖的父親。
在戰(zhàn)場上,他們或許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兵。
但在部落里,他們卻是一個家的支柱。
是一個孩子唯一的父親。
而小扎圖的父親,也很可能早已死在了那晚,與道兵的廝殺中,再也回不來了。
墨畫心中輕嘆,又問:“你們部落的大人,都被抽去打仗了?”
小扎圖點頭道:“大部分叔叔伯伯,修為高,實力強點的,都被抽調(diào)走了。”
“很多物資,吃的喝的,也被征調(diào)去了?!?
“這樣一來,烏圖部的實力,就更弱了?!?
“我們防不住山上的妖獸,只能拋棄原本的營寨,到這里謀生?!?
“物資沒了,沒有大人打獵,吃的也少了。”
“再加上,今年有異象,天有流火,比以往都熱,山里的一些小黍和野粟,全都干死了,更沒的吃了?!?
“我們?yōu)鯃D部,已經(jīng)餓死過不少人了?!?
“所以,爺爺才不得不想辦法,向蠻神大人祈福,能讓我們?yōu)鯃D部,運氣好點,山里的黍粟不枯,打獵也能有獵物,至少讓部落,能熬過這幾年,熬到……”
小扎圖的聲音,又低沉了幾分,“熬到……我爹和叔叔伯伯他們打完仗回來?!?
雖然他心里知道,這件事恐怕不可能了。
他爹和叔叔伯伯,可能回不來了。
即便回來,他們這些老幼病殘,可能也先餓死了。
墨畫神情凝重,“其他部落,也是一樣么?”
“嗯?!毙≡鷪D道,“差不多都是這樣,有的甚至比我們?yōu)鯃D部還慘,整個部落,全都餓死了,還有些餓的,只能互相吃人了?!?
“這附近,之前其實還有一些小部落,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沒了,一整個部落,人全死了……”
墨畫眉頭皺起,又問道:“窘迫至此,不脫離部落,外出去謀點生計么?”
“不能離開部落的……”小扎圖嚴肅道,“離開部落,沒了部落的圖騰,那就是‘蠻奴’了,蠻奴都不是人,被人抓去,都是當牲口的,只會死得更慘……”
墨畫心中深深嘆了口氣。
這就是戰(zhàn)爭,殘酷的另一面。
無論是前線,還是后方,都在被“戰(zhàn)爭”吸血。
而大荒蠻修的窮苦和災(zāi)難,也是他此前沒料想到的。
看來無論到了哪里,底層的修士,都是一樣地苦。
只是這些,他目前仍舊無能為力。
墨畫又嘆了口氣,看向小扎圖。
小扎圖在吃著他給的烤肉,吃得很慢,很珍惜,似乎是怕吃完了,就再也吃不到了。
墨畫看著有些心酸,心頭忽而猛然一怔,忍不住想到,這樣類似的心酸畫面,自己到底看過了多少次?
又有多少次,像現(xiàn)在這樣感嘆自己的“無能為力”?
自己難道,就這樣一直“無能為力”下去么?
而且,自己真的無能為力么?
是真的無能為力,還是只是給自己的不愿作為找借口?
自己這一身修為,這強大的神念,諸般的法術(shù)本領(lǐng),到底是為什么學的?
墨畫突然愣住了,心頭如驚濤駭浪,起伏不息。
修道之人,求的是道,踐行的也該是道。
而再宏大的“道”,也要從“小事”做起,也早晚都要去踐行。
既然早晚都要做,那為何不從現(xiàn)在開始,不從目前能做的事做起?
逆天改命,改自己的命,也改普天之下,所有底層修士的命……
就從眼前的大荒開始。
從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到一個部落,到一眾部落,乃至整個大荒,三千部落的命運。
從而徹底扭轉(zhuǎn),整個大荒的局勢。
在亂世中,在這罹經(jīng)戰(zhàn)火,野蠻貧苦的三千大荒,奠定自己成道的勢力和根基,逆蒼生的命格!
墨畫心胸震蕩,血脈也一瞬間為之噴張。
一旁的小扎圖,還在細細吃著烤肉,見墨畫心神激蕩,神情幾番變幻,那一雙深邃的眼眸中,透露出如天地般高遠莫測的氣運,有些不明所以,但心中又忍不住生出敬畏和憧憬,小聲問道:
“巫先生?”
墨畫微怔,緩緩收回目光,也收起了一切壯闊的心緒和志向,斷絕了因果的線索。
而后他轉(zhuǎn)過頭,看了眼小扎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溫和笑道:
“你有一個好名字。”
(本章完)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