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長劍枕寒流,會面終南
李賢一怔。
他這次回咸陽,是源于司馬澄的消息。
許梔的反應(yīng)在他的意料之外,她既沒和他說從楚國回到咸陽途中需要遮掩的事情,也沒有質(zhì)問他早年在蜀地在南鄭郡的鋪陳。
發(fā)生了大事之后,人一直假裝什么事都沒發(fā)生,會憋出病來。
李賢企圖用殘忍來刺激她真實的心境。沒想到養(yǎng)病這幾個月,將她養(yǎng)出了種處驚不變的氣質(zhì)。
“公主不管不問,臣甚為意外。”
她只是靜靜的將杯中的茶水一點一點加滿。
“我不能在沒能解決那些麻煩之前撒手人寰。之前也回去過一次,現(xiàn)在我總是不放心的?!?
許梔笑著說話,李賢只覺周身徹寒。
李賢看過她的脈案,內(nèi)傷甚重,伴有出血的癥狀,再折騰幾回又能走上早亡的老路。
一步步將自己搞成這般模樣,近乎瘋狂以身入局。
“一而再再而三以性命相系,”李賢想起墨柒,得以在扭曲的執(zhí)念中短暫的休息了片刻,“為了作古之人,賠上未來。阿梔,這恐絕非你初心?!?
許梔抬眸,看到一重汪洋深處所藏的閑靜。
她漸漸把視線落在了那把王刃。刃上雪白,她猶記頸上涼意,還有秦國的悲愴。
她不露聲色道:“那么監(jiān)察你說,我接下來該怎么做才算初心?”
她將一封的公文放在案上。
這卷竹簡上頭有不少灰黑的點子,潮濕的地方捂的,簡皮呈青色,李賢一眼看出這是出自川西。
陳年舊卷被快馬加鞭送到咸陽,出現(xiàn)在芷蘭宮。
只見許梔當著他的面拔出筒子,將里面系好的文書拿出,上面的印泥呈棕色,說明事先沒有人動過。
她在跟他明說,蜀地的一切,她一早就盯著,這算是心照不宣的攤牌。
他來芷蘭宮之前,并沒有下雪。
此刻,落雪簌簌,分明是初雪,卻勝似嚴寒。
“臣以為公主如今不會再管蜀地的事?!?
許梔將熱茶遞到他面前?!霸S梔是許梔,是嬴荷華,更是永安。彌補遺憾是我最初愿望,而現(xiàn)在,挽救可測的危機是我的責任。”
她不想說更多的話,把目光放回案上,指著那封文書,“看看吧。”
公文哪里是能讓人直接看的。何況是這種直接發(fā)到咸陽的密文。
“臣若私看此物,卷上舊錯不察,便是失職。”
“現(xiàn)在不是我和你一起看?”她見他不動,兀自將卷軸拿起來,讓阿枝遞到他面前。
“我不希望監(jiān)察在對我表達了忠心之后,卻在背地里在蜀郡做著從前的事?!?
李賢驀地心驚。
他自重生,理所應(yīng)當會算到十年、二十年之后的天下格局。
他很清楚,他和她之間雖有同樣的目的,但為了成這個目的的動機卻不同。
嬴荷華姓嬴。
而李賢所做的一切不只是為了秦國。為了他自己,為了他父兄,他從中謀劃出的道路,不能不是一條可進可退的道路。
這也就是他當年為什么能拿嬴荷華作籌碼,要她滯留韓地。同樣,這也是他選擇蜀地最本質(zhì)的原因。
他一遍又一遍的問她為什么以身入局,實際上是想得到答案,從而完成對自己的質(zhì)問。
現(xiàn)在許梔把這封文書擺在了他面前
他接過時,她說?!澳銌栁叶啾榈膯栴},其實你心中有數(shù)?!?
李賢下意識的攥緊了袖邊,一想到新鄭,他心里就慌。
“臣以性命作保,絕不會再將公主置于那樣的境地?!?
“好了?!痹S梔擺手,讓他將書卷展開――
里頭是塵封了幾十年的往事。
關(guān)于白起之死。
說起來很復雜也很簡單――上黨獻地之易出事之后,長平之戰(zhàn)爆發(fā)。趙國四十萬降卒死于坑殺,秦昭王想要一舉拿下趙國,但遭到白起的勸阻。
而后君臣一旦相疑,便是死局。
許梔和李賢兩人之前都是從司馬澄那里得來的消息,兩人都心照不宣。
長平之戰(zhàn)對嬴政來說,那正是他苦難的開始。在趙國的九年間,趙人對秦人視作仇恨。
但換句話說,長平之戰(zhàn)的爆發(fā),也是嬴政能夠走上秦國王座的契機。
蜀郡還與呂不韋的死亡染上了關(guān)系。
嬴政與呂不韋亦師亦敵。
許梔是個擅長在蛛絲馬跡中找到聯(lián)系再將之結(jié)合起來的人。
她要把上黨易地和白起之死變成兩件事。
白日間,日頭高,陰影打在了簡牘上,析出一些朦朧的碎片。
“若如文書中敘,白起并無后人?!崩钯t道。
她看了李賢一眼:“他都十一歲了。你當兄長的,不該有所隱瞞?!?
李賢這才知道,她已經(jīng)將前后六七年的事情想得很清楚,了解得也明白。
沒有統(tǒng)一天下之前,李左車的身份絕不是個好事情。
收養(yǎng)敵國將軍之孫,私藏罪臣之孫。這是死罪。
為什么這時候才提出來疑問。
“公主?!崩钯t壓著聲音,“這事情一旦被傳開,家父會被架在火上!當年說動家父收養(yǎng)李左車的人是公主和張良?!?
他直接將這個名字擺到了許梔的面前。
灼眼的日光照見她眼底藏不住的痛苦。
“李賢?!痹S梔面上依舊保持著淡淡的笑意,但眼神已經(jīng)冷了下來,“你不喜歡舊事重提,我也不喜歡?!?
有的人在經(jīng)歷過痛苦之后會有忠劫后余生的喜悅,而有的人則會忘記這是快樂,從而樂見他人被逼迫。
感受窒息,綿長而雀躍。
他感覺到她要起身離開。
李賢轉(zhuǎn)瞬就把語氣緩了下來,“公主要臣去做的事,臣會去做?!?
許梔回身,“你如果見過王綰應(yīng)該明白。父王貶你去蜀不止因為逃婚,一時半刻你回不到咸陽?!?
嬴政已經(jīng)知道途中出現(xiàn)的鐵錘與力士出于何處。如果不是嬴荷華苦苦相求,張家早就被處以極刑,與此同時,曾經(jīng)沾上張家的人現(xiàn)在都備受猜忌。
王綰曾為張良的上司,雖然王綰沒說,但不可能沒受到影響。
許梔走了兩步,沐浴在陽光下,她卻只能看到自己的陰影,“……當年你在南鄭郡燒了上黨的卷宗,也是原因之一?!彼D(zhuǎn)過身問,“后悔嗎?你分明已經(jīng)快要走到卿位。成都與咸陽隔著八百里的距離?!?
“公主可后悔?”
他們問的是不同的用意,卻注明了同一個人。
許梔早把自己剖析得清楚不能再清楚,可一旦觸碰到張良,反撲而來的大潮一次又一次會灌滿她的心。
她啞然良久,半晌不能說話。
“我,沒后悔。”
烈日于天,碧藍之上飄散了浮云,干燥而寒冷的初冬。怪異的天氣,下著雪還有這樣的晴日。
她轉(zhuǎn)身屏風后。
他只能從重重紗帳之外,凝視她的背影,“臣亦不悔?!?
從前,芷蘭宮與李府只有一炷香不到的距離。
現(xiàn)在,是一程又一程的山水,是猜忌與懷疑,還有重疊輪回的錯位。
“現(xiàn)在來看,你與我打的賭,誰也沒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