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弱是個八面玲瓏的人。他自詡在朝多年,胸襟絕對過于當年的公叔痤。于是他能夠預見,秦國的未來,秦國未來的基業(yè),將要在李斯手上規(guī)劃而出。
故而,他愿意給李斯這樣一個機會。
所以,王綰和李斯之中,他支持后者。
秦國高層,文官集團之中,一個三朝老臣的站位,顯得無比重要。
直到今天,有個人居然和他說――要他相信自己。
是啊,他看不透李斯――或許,嬴政也未曾看透李斯。
這個人身上,永遠縈繞著一種令人感到不適的鋒芒。
人到了年紀,能感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
頓弱承認自己有些不甘心。
他面前的這個小公主平靜的注視著他,眼神平淡。
長久的注視令他感到不安。他在外交的時候,談判桌上才會被人揪著神色細看。
“公主想從老臣這里看出什么?”他問得不平不淡,但心里已經(jīng)有些七上八下。
許梔朝他柔和一笑,“我在看,上卿您是掛念大秦更多,還是選擇從心所欲?!?
大秦。
秦國!
頓弱渾身一顫。
無數(shù)戰(zhàn)爭,規(guī)劃,籌謀從他眼前劃過去。
那不是李斯一個人,而是整個秦國。
將秦國托付給李斯,他能夠承擔起這個重任嗎?在關鍵時候,他會消掉他身上的銳利而選擇秦國嗎?
頓弱不知道,他不敢保證!
畢竟嬴荷華剛剛告訴他了他近來幾個月的疑惑――他在齊國的使臣并沒有帶回齊國荀子的準信。
荀子是李斯的老師,李斯連韓非都容不下,他豈能容下教授他學識的老師。
他是老了!竟然臨到頭,在這種事上犯糊涂!
他竟然還沒有一個公主拎得清!
頓弱羞愧不已,幾乎垂淚?!俺肌?
只有頓弱這種同秦國關系深重,對秦國感情深厚的人,并且所有根系扎在秦國的人,才能用這種辦法說動他。
許梔見好就收,立即給頓弱臺階。
“永安肆意揣測上卿之想,實在不當,還好上卿大人不與我計較?!?
如果嬴荷華真的和嬴政一模一樣,她就該更進一步的逼迫他跪下來向她認錯,然后命令他要他在黃昏之前就出面將禁書之事的元兇追查清楚,要他去做這個擋箭牌,試一試李斯的鋒到底有多利。
但她沒有這樣做。
她說他們都是有功之臣。她還說禁書之事,大抵是因為她對李賢下手太狠而造成的誤會。
外交辭令中,仁善往往是手段。所以在頓弱的字典里,‘仁善’二字不是褒義詞,算是中性。
頓弱呵呵的笑了起來,想說些笑語。
“公主覺得老臣若在大王統(tǒng)一天下之前闔眼了,可還會有人記得?”
一個耄耋老人,他所愿,如何不是和她的祖父所愿一樣,同僚相安,早日結束亂世,家國安平。
她凝視他滿是褶子的眼窩里的那雙眼睛,她在這一刻想起了墨柒,想起了她的祖父?!盎蛟S,在往后會有千千萬萬的人在某個節(jié)點都會感嘆一個沒有裂土之分的國家有多么來之不易?!?
“來之不易……”頓弱目光落在茶中,眼前浮現(xiàn)了許多人的起伏,其中就有禁書的主人,當年意氣風發(fā)的呂不韋――他死的時候,比頓弱還小三十歲。
“是來之不易啊?!彼麌@息著。
許梔看著頓弱,像是在翻閱一本古書。
蔡澤故后,這是唯一一個寫滿了三代先王痕跡的人了。
她如所有晚輩那般期許的望著他,“百年歲后,青史之上,還會有人給您作列作傳?!?
頓弱不語,胡子覆蓋的唇角輕微的扯動了一下。
這是無上的尊榮。
“我保證有,一定完完整整的刻在石頭上,如何也不會磨滅。”
許梔用了‘我’。
頓弱如何不動容。
這一談雖然無酒,竟也有些暢快。
頓弱了解他的王是怎樣一個人,這樣的人天生會被同樣冷厲果決的人所吸引。
如果嬴荷華擁有的除了手腕,更是一顆強大溫柔的心,在利劍群山之中,她走出的又是一條怎樣的路?
對許梔來說,在她面前,或許不像是頓弱他們這樣毫無參照。
無數(shù)先賢給出了答案。
當她身在其中的時候,便將用一生來書寫這個答案。
頓弱看了眼外面的雪地,“若老臣猜得不錯。禁書之類只是先聲?!?
嬴政要查的本就不是禁書這種八百年之前的舊事。他要看的只有嬴荷華的態(tài)度――即對韓地的態(tài)度――即對張良的態(tài)度。
她望著腳下綿延的長階,冬日的冰雪比往年要寒冷了。
(本章完)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