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春暖花開。
程家大隊口,一陣鑼鼓喧天由遠(yuǎn)及近。徐碧正和幾個老姐妹在院壩里曬太陽,聞聲心頭一跳,踮起小腳就往外走——她盼這天可盼了太久。
她那最有出息的兒子老幺程何勇,從廣州發(fā)財回來了。
果然,村口土路那頭,一輛黑得發(fā)亮的小轎車正慢悠悠往里拱??赡擒嚊]威風(fēng)多久,只聽一陣徒勞的油門嘶吼,車輪在開春的爛泥地里空打著轉(zhuǎn),越陷越深,最后徹底歇了菜。
“哎喲真是鬼冒火!非要顯擺,這下遭殃了吧……”
“我看難得搞出來咯……”
徐碧臉上的笑剛堆起就僵住了,眼看距離不遠(yuǎn)處的田家壩,那邊的人像看大戲似的圍過來,心里又急又臊,恨不得上去把車從泥坑里推出來。
她最聽不得別人傳的閑話,尤其是因為老幺。
初春空氣還濕漉漉的,火塘邊烤火的人一聽風(fēng)聲,忙不迭地往外涌,卻恰好與徐碧撞了個正著。
“你個婦道人家去湊什么熱鬧!”
老幺媳婦聞聲捂著肚子老老實實地回到灶屋,黑乎乎的臘肉在頭頂?shù)姆苛簰炝艘慌拧?
徐碧沒好氣地斜老幺媳婦一眼,然后朝火塘里猛添了幾根苞谷芯,黑煙忽地竄起,熏得一旁的臘肉微微發(fā)亮。
她嘴皮翻得飛快,皮笑肉不笑地念叨:“有些人就是命好,結(jié)個婚生個娃,就非要鼓搗男人買車,還點名要啥子‘雅閣’……”
老幺媳婦縮在角落,小聲回嘴:“這買車是老幺自個的想法,你作為娘老子都管不到,我哪有那本事?”
“你說啥子?!”徐碧手里的火鉗猛地往地上一砸。
老幺媳婦習(xí)慣性地往后一縮,卻跌進(jìn)柴堆,枝杈扎得人生疼,眼角也隱隱泛起淚花。但她咬緊了嘴唇,把滿腔委屈壓了回去,這不是她的家,鬧起來最難做的是老幺,她只能把這口氣和著血淚往肚子里咽。
“哪那么嬌氣,自個兒起來!”徐碧沒理會,借著長凳取下被熏得黝黑流油的臘肉。
“一會兒老幺老三打完牌就回來,趕緊弄飯?!彼邢掳雺K臘肉扔進(jìn)腳盆,加熱水撒洗衣粉用力搓洗,動作麻利,心里卻還想著村口那攤爛事。
屋外看熱鬧的喧嘩聲一陣高過一陣,夾雜著男人們嘗試推車的號子聲和又一次失敗的哄笑。徐碧豎著耳朵聽,心里暗自跟著使勁,又罵那些看笑話的沒一個真心幫忙,于是不耐煩地吼:“老幺媳婦,你燒的水呢,怎么跟個癩蛤蟆似的,戳一下跳一下!”
“媽,媽——”突然,柴屋里傳來老幺媳婦微弱又痛苦的聲音。
徐碧甩甩手上的水,嘟囔著“又咋了”。
剛邁到門口,一股子血腥氣就飄了過來——要生了!
她心頭先是本能的一緊,脫口而出:“媽呀!”小腳倒騰得飛快,跑到地壩就朝隔壁吼起來,“快叫老幺死回來,再去請產(chǎn)婆!”
開春農(nóng)閑,幾個女人正聚在二樓閑聊,聽到徐碧的聲音,老三媳婦棉鞋都沒穿穩(wěn)就往外跑,沒幾步又折回來。
她把懷里的小兒子用被單捆在大女兒程禾霞背上,囑咐:“看好弟弟,別讓他哭。”
十來歲的程禾霞似懂非懂地點頭,只覺得后背沉甸甸。
屋里忙成一團(tuán),人來人往。禾霞起初好奇,湊在門邊看,后來又懂事地縮去角落。
按照習(xí)俗,晚上大人們都要聚在一塊兒喝酒,她搬來一筐花生,一邊剝一邊打瞌睡,忽然身后一熱,小弟尿了。
同一時刻,隔壁老幺屋里傳來嬰兒啼哭。
“媽媽,抱?!毙〉懿欢?,只曉得扯著嗓子哭。
程禾霞忙跑去老幺門口求助,卻被大人趕開:“去去去,小孩別添亂!”
她只好回屋把弟弟放稻草床上,輕手輕腳換好尿布,哄他安靜一些后,兩人站門口等大人回來。
不遠(yuǎn)處,徐碧焦躁地等在院里,耳朵一邊捕捉著村口關(guān)于她兒子和車的零星議論,一邊留意著屋里產(chǎn)婦的動靜。兩種聲音攪得她心煩意亂。
不知過了多久,屋里終于傳出一聲嬰兒啼哭。老三媳婦一臉疲累地走出來,舀水洗手,喘勻了氣才說:“媽,還好,母女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