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潔月亮高掛天上,與廠區(qū)粉塵交織后,形成一種朦朧的,甚至帶著點污濁的光暈,就像此刻程老幺的心。
十二點鐘的時針準時敲響,整個工廠里已然不剩什么人在,他獨自坐在辦公室里,亮堂堂的環(huán)境卻透著一絲孤寂感。
“一個二個的……”程老幺不甘心地再次抱怨了聲,他本以為吵鬧過后,老婆裴淑肯定會主動來說幾句軟和話,夫妻倆的矛盾也就自然而然地化解了。但左等右等,一直到夜深,她都絲毫沒有服軟的跡象,不僅如此,更是直接將一張洗水單據(jù)放在桌面上。
“一點多的時候,洗水廠會來收褲子,你認真盯著,收完后記得再叫他們開張單子。”
淡淡的語氣,像是壓根不關心剩余的工作。
這讓程老幺很是受挫,狠狠揉了把亂糟糟的短發(fā),才瞪著滿是紅血絲的眼睛忿忿不平道:“不就是收個貨嘛,有啥難的……”
以往他談完訂單那么辛苦,平時這些事情都是由裴淑去做,程老幺也不覺得有什么困難,隨便在書架上摸了本軍事雜志就看得津津有味。
很快,不遠處的街道上就出現(xiàn)了車輛行走的動靜,驚得他翻身而起,這會兒抬腕一看,居然快兩點半了,比之前約定好的時間遲了不少。
“喂?!背汤乡蹌傄_口詢問,幾輛大貨車上跳下來幾個漢子,每個人皮膚都黝黑,腦袋上還沾著油光,幾下就挽起衣袖,很是老道地到處打量。
“褲子呢?咋個沒有放在門口……”
搬貨的人露出一副“真麻煩”的表情,不情不愿地責怪了幾聲,惹得程老幺立馬回應道:“你們洗水廠難道不負責搬出去嗎?”
其中一個人搖搖頭,并懷疑道:“你是不是廠里的老板啊,以前洗水不都是你們自己搬的嗎?還得要按照數(shù)量捆好才行,否則又得加錢!”
經(jīng)過這么一說,程老幺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原來那些瑣碎的工作全是裴淑獨自完成的,他居然一點都不知曉。
“哎呀,啥子都沒搞好,還好意思在這催我們!”愣神的這會兒功夫里,洗水廠的人立即表達了不滿,并嚷嚷著要是再不搞好,就要開車走了。
眼看時間有些來不及,程老幺立即掛著笑意地從衣兜里掏出硬殼紅雙喜,恭恭敬敬地給幾個工人遞煙,并真誠地表達了歉意:“兄弟伙真是不好意思,我這第一次收貨,給大家造成麻煩了?!?
“程老板你還是快些把貨搞好嘛,早點收完早些收工?!币粋€工人在煙霧里輕飄飄地說出這話,大家就坐在門口歇著,看起來是不打算幫忙了。
意識到這點后,程老幺硬著頭皮回到廠里,面對堆積如山的牛仔褲,他手忙腳亂。打包繩在他手里不聽使喚,不是松了就是斷了。他笨拙地試圖模仿記憶中裴淑的動作,卻把二十條褲子捆得歪歪扭扭,像一攤扶不起的爛泥。汗水很快浸濕了他的后背,不是因為累,而是因為一種陌生的、近乎羞恥的無力感。
努力了老半天,這牛仔褲卻不見減少,愁得他腦門同樣出了不少汗水。外面是幾輛貨車“嘟嘟”的提示音,程老幺實在是沒了法子,只能焦急地沖到門口,對里頭的人喊道:“阿淑,你怎么不早些告訴我洗水要打包好才行?!”
這下好了,要是今晚送不去洗水廠,那到時貨也不能按時交接,更別提貨款到賬的事了。
想著想著,這一會兒功夫,程老幺嘴角居然急出一個亮晶晶的大水泡,疼得他一直倒吸涼氣。
“嘎吱——”門縫被打開了一點,露出裴淑那冷淡的面孔。
程老幺趕忙表達不對:“我曉得錯了,你快些想想法子,不然到時就得賠錢了!”
裴淑冷冷地掃過程老幺嘴角的燎泡,沒接他的茬,不想看著程老幺繼續(xù)吵著屋里的程為止,就披著件外套走出來,徑直走向帶頭的工人。
她沒發(fā)煙,也沒立刻賠笑,而是平靜地指出問題:“李師傅,合同上寫明了凌晨兩點前裝車,現(xiàn)在快三點了,你們老板的流水線要是空轉(zhuǎn)一小時,這損失算誰的?”
她頓了頓,看著對方神色微變,才放緩語氣:“大家出來都是求財,不是置氣,勞煩幾位搭把手,今天的工錢我私人補一倍,往后我們廠的單子,也永遠優(yōu)先給你們做。
幾個工人面面相覷,雖然行業(yè)里沒有明確規(guī)定,洗水廠的人必須要出面幫忙,但早已簽訂合同的情況下,若是不能及時完成,那也會牽連到后續(xù)其他老板的貨物。
有了裴淑這一通話,幾個人也不好再拒絕,就走到那堆牛仔褲前忙活起來。裴淑也沒歇著,十分熟練地在旁邊幫忙,甚至她的速度還更快一些。
直到這時,站在旁邊的程老幺才像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他看見裴淑的手指飛快地穿梭在布料與繩索間,那種熟練,是一種經(jīng)年累月、浸入骨髓的肌肉記憶。他忽然意識到,他構(gòu)筑的所謂“商業(yè)帝國”,其最基礎、最骯臟、最不容有失的基石,原來一直建立在這個女人的沉默和汗水之上。而他,竟一直心安理得地活在由她支撐的浮華表象里。
折騰許久,當天光隱隱發(fā)亮,周圍的街道上隱隱有路人行走時,幾人才終于把所有的褲子搬到了貨車里。
“嘎達?!币宦暣囗?,工人合攏上大門,周圍頓時涌起一陣灰塵,他眼眶發(fā)青地叮囑,“程老板。這事可沒有第二回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