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越隱隱約約聽到有人柔聲細語地寬慰他。有什么用?在這種極致的恐懼與驚惶中,他居然還能維持著大腦的運作,冷靜又崩潰地想,有什么用?你能救我嗎?是誰想要殺我?是誰安排的這一切?又是誰現(xiàn)在遮蔽了我的眼睛?這是一個陷阱嗎?
但他到底還是個孩子。他聽不到自己還在尖叫,盡管嗓音已經(jīng)徹底嘶啞,他在發(fā)抖,不住地往后退,已經(jīng)完全控制不住四肢了,跌跌撞撞地向后、向遠處,手腳并用地往后爬,往一個他認為可能存在安全地方的方向去……
“噓……噓……安靜下來,不要喊了,也不要怕,你不會有事的。”
那個聲音不受外物所動,還是輕且緩地說道。
宮越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就真的這樣逐漸冷靜下來,他方才無限放大的恐懼開始緩慢平息,呼吸也沒有那么急促。他眼前什么都看不見,鼻腔里仍然充溢著血腥和臭味,卻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不要怕?!?
有什么人抱住了自己……和眼皮上的觸感是一樣的,一個比正常人體溫要低很多的懷抱,宮越感覺整個人被切作了兩半,一半還在努力平復(fù)方才的驚懼,另一半已經(jīng)徹底安定下來,正如他所的,“不要怕”。他好像真的不怕……還是感覺不到了?
緊接著,他就失去了所有的意識。
這是宮越第一次見到自己血脈所契的鬼神。在那次冬狩,他從營帳中醒來,床榻外跪了一圈的太醫(yī),父皇母后竟然都坐在自己身邊。平日里他總是祈求他們的目光能多留在自己身上,而這一次,他的目光只停留在那個坐在自己床榻邊上的虛影,那個清淡的,霧氣一般的影子。
他率先注意到了自己睜開雙眼的動靜,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正注視著他,于是他……那是什么呢?宮越那時候還什么都不知道,于是稱呼他為仙子,因為嬤嬤在哄他睡覺的時候偶爾會講什么天仙下凡的故事。仙子沖他微微一笑,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宮越便知道要對此事守口如瓶。緊接著他意識到手背上那陣熟悉而冰冷的觸覺——有人正握著他的手,勸慰他,保護他,這是一個帶有著明顯的庇佑意味的姿勢。
宮越的心狂呼亂跳著,因為他剛從那陣血腥的噩夢中驚醒,如此一來,他開始安靜地數(shù)著自己的心跳,等待一切平息下去……他開口道:“阿耶!阿娘!”
好奇怪啊,他第一次見到爹娘如此憂心的神情,他們聽到了他的叫聲,兩人都緊蹙著眉頭湊上前來,目光在他的身上逡巡而過,似乎并不是在關(guān)懷自己的孩子是否受傷,而是在尋找什么……尋找什么呢?宮越?jīng)]有再多說什么,他裝作一個被嚇傻了的八歲的孩子,死死咬住牙關(guān),一句話也不肯再說。
那天營帳中的太醫(yī)真是受了父皇與母后好大的氣,不過他既然安然蘇醒,也就沒有更多的人要死、更多的鮮血要流了。那時天下初定……了些年,皇上英武,更需要的卻是仁慈。他從一個八歲的孩子身上找不到答案,也無法遷怒于宮禁中的勞作者,于是一切的不滿就發(fā)泄向了他的同盟身上。
其實在早于那件事之前許久,宮越就有隱隱地察覺,父母的關(guān)系大不如前了。
然而,這一切都不是那么的重要。
那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玉聞,一位仙人。他沒有來處,也沒有去處,就這樣憑空現(xiàn)身在他的眼前,從必死的境地中將他拯救出來,從此之后一直護持左右。宮越當(dāng)然也想,他為什么會來救我?為什么選擇的是我?他想要通過我達成什么目的嗎?
然而,他也不曾教他讀書練字,也不曾教他起早練劍。宮越聽學(xué),他就飄在宮室中走走看看,熟悉了附近后待在他案邊靜坐;宮越用膳,他不喜歡擠在這一屋子人中間,于是飄在房梁上掛著,衣袂高高地蕩下來;宮越練武,他就就近找一處樹蔭。宮越有很多時候會練著練著突然跑神,視線飄忽,盯著某處的綠葉——他還在那里么?還是已經(jīng)借著枝葉的影子隱蔽了身形?不過他總是能看到他,在他想看到他的時候。
他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是感激他在的。他以為,他是應(yīng)上天的什么道而下凡來守護他的仙人,于是夜里也曾輾轉(zhuǎn)反側(cè),思考自己是否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怎么受父母重視的皇子,而是有某種仙緣或特殊的使命,日后要尋仙去,亦或拋下金尊玉貴的血脈,當(dāng)上叱咤風(fēng)云的游俠……九十歲的孩子,想當(dāng)仙人,想當(dāng)游俠,想當(dāng)天上的一朵云,都可以想。
不可以當(dāng)。
只可惜,他的幻夢破滅得也夠快,夠簡單。宮越無數(shù)次想,如果當(dāng)初自己沒有那么好奇,非要摸到母親的宮室去找藏書就好了;自己沒有那么好的耳力,能將他們吵起架來所說的狠話聽得真真切切就好了;沒有對“仙人”懷抱著那么深切、那么真摯的孺慕之情就好了。
可是又能怎么辦呢?在他幾乎無人問津的少年時光中,是“仙人”在陪伴他、守護他。雖然他們很少說話——宮越少年老成,再多的好奇也全被宮規(guī)禮儀壓了下去,他不問,仙子也不講話,他們就這樣安安靜靜,偶爾談天,說的也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驚蟄了,不久便要落雨,晚上把窗關(guān)嚴些;炎熱時分莫要貪涼,既然苦夏,不若請旨去行宮避暑;第一片黃葉落了,撿回來提字如何?看,雪,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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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他才知道,仙人不是仙人。
父皇幾乎是以最惡毒的語在詛咒這個陪伴他許多年的女人:“若不是你的血脈,我又怎會立你為后?爾等賤民,真以為執(zhí)掌鳳印,便可洗去身上的罪業(yè)?你生養(yǎng)出的好兒子,也不是個被鬼祟纏身的不祥之人!”
那一夜,他的母親被禁閉宮門,此后兩年不得出。許多宮人都在說,皇后瘋了,皇上好端端的去她那里歇息,她竟然用一把剪刀絞斷了頭發(fā),這不是詛咒又是什么?兩人的夫妻情分啊……這話只有宮中的老人敢說,他們竊竊私語、口耳相傳,兩人的夫妻情分啊,怕是要到頭了。
還記得當(dāng)年,皇帝未登大寶的時候,他拒絕了那么多登冊待選的貴女,只要娶這個自己在行道路上一見鐘情的平民女子。如今……走到如今,走不到日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