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浮玉樓出來,已是午后。冬日暖陽斜照,將積雪映照得一片晶瑩。張綏之與徐舒月并肩走在返回順天府的青石板街道上,靴底踩在壓實了的雪面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清脆聲響。
徐舒月伸了個懶腰,活動了一下筋骨,臉上帶著促狹的笑意,用手肘碰了碰身旁若有所思的張綏之:“喂,我說張大人,人家烏蘭尼敦姑娘,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段有身段,性子還那么辣,關(guān)鍵是對你好像還挺……另眼相看?你就真的一點都沒動心?”她故意拉長了語調(diào),眼神戲謔地打量著張綏之。
張綏之正沉浸在方才與烏蘭尼敦姐弟重逢的思緒中,聞回過神來,沒好氣地白了徐舒月一眼,俊臉微紅,低聲斥道:“徐千戶!你……你一個女子,怎的整日就喜歡開這種不著調(diào)的玩笑!你明明知道我心里只有……只有秀寧殿下!”他頓了頓,帶著幾分無奈和威脅的口吻反擊道:“再胡說八道,小心我哪天真的立下大功,求陛下滿足我一個愿望,我就讓陛下給你賜婚!給你找個能治得住你的夫君,看你還敢不敢這么口無遮攔!”
“噗嗤——”徐舒月聞,非但沒怕,反而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引得路人側(cè)目。她好不容易止住笑,抹了抹笑出的眼淚,叉著腰,一臉不屑地說道:“得了吧你!張綏之,你還命令得了陛下?你以為你是誰???還賜婚?老娘我……”她本想繼續(xù)放狠話,但看到張綏之那看似認真實則帶著狡黠的眼神,忽然想起這家伙最近確實圣眷正濃,而且以他那股執(zhí)拗勁兒,沒準真干得出來。她心里一虛,氣勢頓時矮了半截,連忙換上討好的笑容,伸手拉住張綏之的袖子晃了晃,語氣軟了下來:“哎喲,好弟弟,姐姐錯了還不行嗎?你可千萬別亂來!姐姐我這輩子逍遙自在慣了,可受不了那些繁文縟節(jié)、相夫教子的日子!服了你了,真服了你了!”
張綏之見她服軟,這才滿意地哼了一聲,嘴角微微上揚。兩人說說笑笑,很快回到了順天府衙。
一進簽押房,張綏之臉上的笑意便收斂起來,神色變得凝重。他屏退左右,對徐舒月正色道:“舒月,玩笑歸玩笑,說正事。今日見了烏蘭尼敦他們,又聽聞了昨日沖突的細節(jié),我總覺得……這次俺答汗派來的使團,恐怕沒那么簡單?!?
徐舒月也收起了嬉笑之色,點頭道:“我也有同感。那些蒙古人在京城尚且如此囂張跋扈,可見其背后主使之人的氣焰。而且,據(jù)北鎮(zhèn)撫司暗樁回報,這次來的使團規(guī)模不小,人員復雜,其中不乏一些看起來像是軍中精銳的悍勇之士,不像是單純的禮儀使團?!?
張綏之沉吟道:“俺答汗年紀雖輕,但野心勃勃,近年來不斷寇邊,其志不小。此次派使團入京,名為朝貢觀禮,暗地里恐怕另有圖謀。南苑狩獵,各方勢力云集,魚龍混雜,正是他們窺探虛實、甚至制造事端的良機。”他看向徐舒月,語氣嚴肅,“舒月,你立刻以靖影司和北鎮(zhèn)撫司的雙重名義,加派人手,對蒙古使團下榻的柔遠驛進行嚴密監(jiān)控!尤其是那個叫巴特爾的萬夫長,以及所有行蹤可疑的人員,一舉一動都要記錄在案!絕不能讓他們在狩獵大典上鬧出什么亂子!”
“明白!”徐舒月鄭重點頭,鳳目中閃過一絲厲色,“放心吧,我會安排最得力的暗樁,十二個時辰不間斷地盯著他們!只要他們敢有異動,絕對逃不過我們的眼睛!”她頓了頓,又補充道,“建州女真使團那邊,要不要也……”
張綏之擺擺手:“烏蘭尼敦姐弟是我們的朋友,此行目的單純,且昨日是受害者,暫時不必過度關(guān)注,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但也要提醒鴻臚寺,對四方館的安全多加留意,防止蒙古人報復。”
“好,我這就去安排!”徐舒月雷厲風行,立刻轉(zhuǎn)身出去布置。
看著徐舒月離去的背影,張綏之輕輕吐出一口氣,目光投向窗外巍峨的宮城方向,心中隱隱有一絲不安。山雨欲來風滿樓,這南苑狩獵,恐怕不會太平。
……
與此同時,位于京城西城積慶坊的陳府內(nèi),卻是另一番溫馨景象。
陳府雖非頂級勛貴府邸,但也是世代書香門第,府邸修建得清雅別致,亭臺樓閣,移步換景,頗具江南園林風韻。尤其在這冬日,廊下懸掛的鳥籠里畫眉清脆鳴叫,幾株老梅虬枝盤錯,枝頭點綴著含苞待放的紅梅骨朵,為這清冷時節(jié)增添了幾分生機與暖意。
在后宅一處溫暖如春的暖閣內(nèi),永淳長公主朱秀寧正與她的堂妹、清湘郡主朱禧君相對而坐。
暖閣地龍燒得極旺,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安神香的氣息。朱禧君斜倚在一張鋪著厚厚軟絨墊子的貴妃榻上,身上蓋著一條杏子紅的織金纏枝蓮紋錦被。她如今身懷六甲,已有近四個月的身孕,雖然身形尚未明顯臃腫,但原本纖細的腰身已變得圓潤,臉頰也豐腴紅潤了不少,渾身散發(fā)著一種柔和的母性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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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日穿著一身極為舒適寬松的家常服飾:上身是一件藕荷色杭綢繡折枝玉蘭的豎領(lǐng)長襖,領(lǐng)口綴著一圈細軟的白狐毛出鋒,襯得她肌膚勝雪;下身系著一條月白色的百褶羅裙,裙幅寬松,巧妙地遮掩了微微隆起的小腹。一頭烏黑青絲并未繁復盤髻,只是松松地綰了個慵懶的墮馬髻,斜插一支簡單的珍珠步搖,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顯得既雍容又閑適。
朱秀寧則坐在榻邊的繡墩上,今日她未著隆重宮裝,只穿了一身較為輕便的櫻桃紅緙絲歲寒三友紋的交領(lǐng)褙子,外罩一件銀鼠皮比甲,下系丁香紫馬面裙,打扮得既不失長公主身份,又便于行動。她傾過身子,一只手輕輕貼在朱禧君覆蓋著錦被的小腹上,臉上帶著溫柔而好奇的笑意,低聲問道:“怎么樣?這小家伙……最近可還老實?有沒有踢你?”
朱禧君噗嗤一笑,眉眼彎彎,帶著幾分孕期女子特有的嬌憨與幸福,嗔道:“皇姐!這才多大點兒,哪里就會踢人了?太醫(yī)說了,至少還得等一兩個月呢!”她說著,下意識地用手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肚子,眼神柔軟得能滴出水來。
朱秀寧也笑了,收回手,坐直身子,端起旁邊小幾上的一盞紅棗枸杞茶,輕輕吹了吹氣,啜飲一口,關(guān)切地說道:“既然身子重了,十日后南苑那冬狩大典,車馬勞頓,人又多又雜,要不……你就別去了吧?在府里好生安養(yǎng)才是正理。”
“那怎么行!”朱禧君一聽,立刻撅起了嘴巴,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似的,扯著朱秀寧的袖子搖晃起來,“我都悶在府里好幾個月了!好不容易有個熱鬧可以看,憑什么不讓我去?皇姐~你就讓我去嘛!我保證,就遠遠地看著,絕不亂跑,還不成嗎?”她雖然已為人妻,即將為人母,但性情中的那份活潑淘氣卻絲毫未減。
朱秀寧看著她這副模樣,又是好笑又是無奈,伸出纖指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你呀!都十九歲的人了,馬上就要當娘親了,怎么還跟個長不大的孩子似的?這般貪玩!陳駙馬就由著你胡鬧?”
提到丈夫陳知瀾,朱禧君臉上閃過一絲甜蜜又帶著點小得意的神色,揚起下巴道:“他呀?他現(xiàn)在辭了光祿寺的那份閑差,整天就在家守著我,都快成我的貼身管家婆了!不過……”她狡黠地眨眨眼,“我都懷了他的骨肉了,他哪里還敢管我?我說東,他不敢往西!我說要去狩獵,他最多也就是嘟囔幾句,然后就得乖乖地去準備車馬安排護衛(wèi)!”語氣中滿是被寵溺的幸福。
朱秀寧被她說得忍俊不禁,掩口輕笑:“看來陳駙馬真是把你捧在手心里疼了。不過這樣也好,有他陪著,我也放心些?!彼D了頓,忽然湊近些,壓低聲音,帶著幾分姐妹間的戲謔,悄聲問道:“說起來……既然都有了身孕,陳駙馬晚上……是不是就不折騰你了?那些……嗯……羞人的姿勢,總該收斂些了吧?”
“哎呀!皇姐!你……你胡說什么呢!”朱禧君聞,俏臉瞬間漲得通紅,一直紅到了耳根,羞得抓起錦被就要蒙住臉,嗔怒地跺著腳,“討厭!討厭!你怎么也學壞了!這種話也問得出口!”
朱秀寧見她羞窘的模樣,笑得花枝亂顫,好不容易止住笑,才安撫地拍拍她的手:“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說正經(jīng)的,”她神色稍稍正經(jīng)了些,看著朱禧君,語氣中帶著一絲感慨和探究,“我聽說……前些日子,綏之他……為了救那楊家鏢局的一干人,竟然……當面向皇弟請辭,拒絕了賜婚?”
提到這個話題,朱禧君也收斂了玩笑之色,點了點頭,眼中流露出敬佩與復雜的神情:“嗯,我也聽知瀾說了。張大人他……確實是位至情至性、重信守諾的真君子。為了心中的公道和義氣,連……連與皇姐你的婚事都能暫且放下?!彼兆≈煨銓幍氖?,輕聲問道:“皇姐,你……不怪他吧?”
朱秀寧輕輕搖了搖頭,目光望向窗外那株含苞待放的紅梅,眼神溫柔而堅定,嘴角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帶著幾分驕傲的笑意:“怪他?我為何要怪他?若他為了與我成親,便對那等血海深仇視而不見,對含冤受屈者冷漠無情,那他便不是我所認識的張綏之了。他今日能為他人的冤屈舍棄私利,來日……也定能為我,為我們,守住這份赤誠之心。我……為他感到驕傲?!?
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暖閣內(nèi),炭火噼啪,茶香裊裊,一對皇家姐妹,在這靜謐的午后,分享著彼此的心事,也預示著即將到來的、牽動無數(shù)人命運的南苑狩獵,必將波瀾再起。
與此同時,在鴻臚寺四方館丙字院內(nèi),卻是另一番溫暖如春的景象。
窗外,鵝毛大雪無聲飄落,將庭院中的假山、枯枝覆蓋上一層厚厚的銀白,天地間一片靜謐。而屋內(nèi),炭火燒得正旺,暖意融融,與外界的嚴寒判若兩個世界。精巧的紫銅熏籠里,淡淡的檀香裊裊升起。一道繪著歲寒三友的紫檀木底座蘇繡屏風后,擺放著一個碩大的、冒著蒸騰熱氣的柏木澡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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