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府大堂內(nèi),空氣仿佛凝固了。周文岸的驚堂木懸在半空,徐舒月的怒火未消,巴特爾的窘迫猶在,烏蘭尼敦姐弟的憤懣難平,堂外圍觀百姓的議論聲如同潮水般涌來又退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張綏之身上,不明白他為何在“證據(jù)確鑿”、“案犯認罪”的當口,強行中止了結(jié)案。
就在這萬眾矚目、疑云密布的時刻——
堂外傳來一陣極其急促、由遠及近的馬蹄聲!蹄鐵敲擊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清脆而密集的“噠噠”聲,如同戰(zhàn)鼓擂響,打破了堂內(nèi)詭異的寂靜!緊接著,一名風塵仆仆、背上插著醒目紅色令旗的信使,不顧衙役阻攔,踉蹌著沖進大院,單膝跪地,雙手高高舉起一個密封的銅管,聲音嘶啞地高喊:
“報——!宣府鎮(zhèn)八百里加急軍文!直送順天府張綏之張大人親啟!”
“來了!”張綏之眼中精光爆射,霍然起身!他快步走下堂,幾乎是搶過那還帶著驛馬體溫和汗水的銅管,驗看火漆無誤后,用力擰開,抽出了一卷薄薄的、卻仿佛重若千鈞的紙張。
堂上堂下,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周文岸伸長了脖子,徐舒月握緊了刀柄,巴特爾屏住了呼吸,連一直面無表情的今昭,垂在身側(cè)的手指也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張綏之迅速展開文書,目光如電掃過上面的字跡和附著的圖像。他的臉色瞬息萬變,從凝重到驚訝,從驚訝到了然,最終,化為一抹復雜難明的嘆息和一種洞悉一切的銳利。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堂上神色各異的眾人,最后落在跪在地上、低垂著頭的今昭身上,嘴角勾起一絲意味深長的弧度,聲音平靜卻清晰地傳遍整個大堂:
“周大人,徐千戶,巴特爾首領(lǐng),烏蘭姑娘,覺昌安少主子,還有堂外的各位鄉(xiāng)親父老……”他頓了頓,揚了揚手中的加急文書,“案情摘要,諸位都已聽聞。但……大家是否還想再聽一個……或許完全不同的故事?”
此一出,滿堂皆驚!不同的故事?難道……
不等眾人反應(yīng),張綏之對堂下的老王沉聲下令:“老王,持我手令,速去大牢,將薛銘薛百戶提上堂來!”
“薛銘?!”周文岸失聲驚呼!徐舒月鳳目圓睜!巴特爾一臉錯愕!烏蘭尼敦和覺昌安面面相覷!堂外圍觀的百姓更是爆發(fā)出一陣巨大的喧嘩!
薛銘不是此案的受害者嗎?提他上堂作甚?
老王雖心中駭然,但動作毫不遲疑,立刻領(lǐng)命而去。不多時,一陣沉重的鐵鏈拖沓聲由遠及近。只見兩名彪悍的衙役,一左一右,押著一名身穿白色囚服、披頭散發(fā)、面容憔悴卻腰桿挺得筆直的漢子,走上了大堂!正是薛銘!
薛銘一上堂,目光立刻焦急地掃視,瞬間就鎖定在了跪在一旁、臉色煞白、渾身微顫的今昭身上!他眼眶瞬間紅了,掙脫衙役的攙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堂上嘶聲喊道:“大人!府丞大人!張大人!罪將薛銘在此!所有事情都是我一人所為!與我娘子今昭毫無干系!求求你們放了她!要殺要剮,沖我薛銘來!”
聲嘶力竭,聞?wù)邉尤荩?
張綏之走到薛銘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目光銳利如刀,聲音不大,卻如同驚雷般炸響在每個人耳邊:“薛百戶……或者,我是否應(yīng)該稱呼你另一個名字——莫日根?你,終于到了。”
“莫日根?!”周文岸猛地從座位上站起,打翻了手邊的茶盞!徐舒月倒吸一口涼氣,難以置信地看著薛銘!巴特爾更是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跳了起來!烏蘭尼敦和覺昌安也驚得目瞪口呆!堂下跪著的王兆,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驚駭與茫然!而今昭,則渾身劇震,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薛銘,嘴唇顫抖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張……張大人……你……你此話何意?”周文岸聲音發(fā)顫地問道。
張綏之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將手中那封八百里加急文書展開,將附在文末的一幅用炭筆精心繪制的、略顯粗糙卻特征分明的人像畫卷,高高舉起,面向堂上堂下所有人!
“諸位請看!這是宣府鎮(zhèn)根據(jù)當年接收安置降將莫日根的軍官、士卒多人描述,由最好的畫師繪制的莫日根的畫像!”張綏之的聲音鏗鏘有力,“大家仔細看看,這畫中人的眉眼、鼻梁、臉型輪廓,若是去掉胡須,再年輕幾歲——”他的手指猛地指向跪在地上的薛銘,“——與眼前的薛銘薛百戶,可有八九分相似?!”
轟——!整個順天府大堂,如同被投入了一顆巨石,徹底炸開了鍋!人們爭相伸長了脖子,對比著畫像和薛銘的臉!越是細看,越是心驚!那眉骨的弧度,那緊抿的嘴唇,那堅毅的下頜線……除去歲月風霜留下的痕跡和刻意蓄起的胡須,畫像上的青年軍官,與眼前這位憔悴卻難掩英武之氣的薛銘,幾乎就是同一個人!
“像!太像了!”
小主,這個章節(jié)后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xù)閱讀,后面更精彩!
“天?。⊙Π賾艟褪悄莻€蒙古降將莫日根?”
“這……這怎么可能?!”
“不錯!”薛銘猛地抬起頭,臉上露出了釋然與決絕交織的神情,他不再偽裝,聲音沉痛而清晰:“張大人明察!罪將……就是莫日根!所有罪責,都是我一人謀劃!與我娘子無關(guān)!求大人明鑒,放了她!”
“薛銘!你……”周文岸指著薛銘,手指顫抖,半天說不出話來。
張綏之深吸一口氣,沉聲道:“薛百戶,既然你承認了身份,那便從頭說起吧。這八百里加急文書上,記錄了你在宣府的經(jīng)歷。但本官,想親耳聽聽你的故事?!?
薛銘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聲音沙啞地開始講述,仿佛要將壓抑多年的秘密一吐為快:
“嘉靖二年冬,大同城外,風雪漫天。一個名叫莫日根的蒙古軍官,因不滿部落首領(lǐng)殘暴,更與當時身為副使的哈齊勒有殺父之仇,毅然率領(lǐng)本部百余騎,歸降了大明。”他的眼神陷入了回憶,帶著痛楚與決絕,“朝廷仁德,將我們安置在宣府鎮(zhèn)。在那里,我……我結(jié)識了當?shù)匾幻屏嫉臐h人女子,她叫今昭。她不嫌棄我是降卒,與我相知相守。為了徹底告別過去,也為了不連累她,我向上峰懇請,隱姓埋名。兵部批準,我便以‘薛銘’這個漢名,憑借軍功,調(diào)入京城三千營,做了一個小小的百戶。我只想……只想與她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忘卻前塵……”
“原來如此……”張綏之點點頭,從袖中再次取出那枚蒙古舊配飾,“所以,這枚俺答汗部舊制百夫長的配飾,果然是你的。你去年才歸降,故而仍沿用舊物。”
“是罪將的?!毖︺懱谷怀姓J。
張綏之繼續(xù)引導案情:“然后呢?幾天前,你看到了仇人哈齊勒入京,舊恨涌上心頭,便起了殺心,是也不是?”
“是!”薛銘眼中閃過刻骨的仇恨,“那日我在會同館外值守,親眼看到哈齊勒那狗賊!我……我恨不得生啖其肉!恰在此時,一個陌生的、出手闊綽的‘江洋大盜’(他當時并不知道是王兆)找到我,出重金讓我去偷建州使團的東珠冠。我假意答應(yīng),收了定金,心里想的卻是借此機會,潛入館中,殺了哈齊勒報仇!”
張綏之插話道,點破了關(guān)鍵:“薛百戶,那個‘江洋大盜’,就是易容改扮后的錦衣衛(wèi)百戶王兆!他利用你去偷貢品,并打算嫁禍于你?!?
薛銘(莫日根)聞,臉上露出極度震驚和恍然大悟的神色,猛地扭頭看向一旁面如死灰的王兆,咬牙切齒道:“竟然是他?!好毒的計策!那晚子時,我依約潛入會同館哈齊勒的房間。房間里很黑,我隱約看到窗前站著一個人影,以為就是哈齊勒,便從背后悄悄靠近,狠狠捅了他一刀!”
“等等!”張綏之打斷他,目光如炬,“你捅了他一刀?捅在何處?”
薛銘回憶道:“右肩!我本想一刀斃命!”
張綏之搖頭,語氣肯定:“哈齊勒的尸格(驗尸報告)清楚記載,他除脖頸勒痕外,周身無其他新傷!你那一刀,并未刺中哈齊勒!”
“什么?”薛銘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