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光微亮,晨霧尚未散盡,帶著一股子陳腐的濕氣,籠罩著這座垂死的京城。
林淵換上了一身干凈的飛魚服,腰懸繡春刀,走出了那方窄小的院落。他沒有騎馬,也沒有讓小六子跟著。有些路,他需要自己一步一步地走,用腳掌去感受這片土地最后的、微弱的脈搏。
去往司禮監(jiān)的路,要穿過大半個內(nèi)城。
昨夜的喧囂與血腥仿佛一場遙遠(yuǎn)的夢,被這清晨的死寂沖刷得一干二凈。然而,當(dāng)林淵拐出胡同,踏上主街的那一刻,另一種更令人窒息的喧囂,便如潮水般撲面而來。
那不是繁華,而是掙扎。
街角最大的一家糧鋪“德盛昌”,門前排著一條長得望不見頭的隊伍。與其說是隊伍,不如說是一群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活尸,擁擠著,推搡著,用盡全身最后一絲力氣,只為能向前挪動一寸。
鋪子門口的木牌上,用墨汁潦草地寫著幾個大字:“官定米價:每石四兩八錢?!?
林淵的瞳孔微微一縮。
一個月前,他剛穿越過來時,京城的米價是一石一兩二錢。如今,翻了四倍。這已經(jīng)不是米了,這是用人命磨成的粉。
“開門!開門??!”
“讓我們買米!家里孩子快餓死了!”
人群中爆發(fā)出絕望的嘶吼,一個瘦得只剩骨架的男人試圖往前擠,立刻被旁邊幾個更壯實些的人推倒在地。他掙扎著想爬起來,卻被無數(shù)雙麻木的腳踩過,很快便沒了聲息。
沒有人去看他,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鋪門,眼中燃燒著饑餓的、綠油油的火焰。
糧鋪的伙計終于慢悠悠地卸下門板,身后站著幾個手持棍棒的護院,一臉的兇神惡煞。
“嚷嚷什么!嚷嚷什么!趕著投胎啊?”伙計不耐煩地吼道,“一個個來!沒銀子的趕緊滾蛋,別在這兒礙眼!”
一個老婦人顫巍巍地遞上一個布包,里面是她所有的家當(dāng),幾枚被摩挲得光滑無比的銅錢。
伙計抓過來掂了掂,鄙夷地啐了一口:“就這點?買一捧米都不夠!滾滾滾!”
他粗暴地將老婦人推開,老婦人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布包散開,那幾枚承載著一家人希望的銅錢,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貪L進了泥水里。她趴在地上,像瘋了一樣,用枯瘦的手指在污泥里刨著,發(fā)出野獸般的嗚咽。
林淵站在街對面,靜靜地看著。
歷史書上“米價飛漲,餓殍遍地”這八個冰冷的字,此刻化作了無數(shù)張絕望扭曲的面孔,化作了那老婦人混著血和泥的指甲,狠狠地剜在他的心上。
他握著刀柄的手,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他很想拔刀,將那糧鋪的伙計和護院都砍了,開倉放糧??伤溃@沒用。他今天砍了一個德盛昌,明天就會有無數(shù)個“德盛昌”冒出來。他能殺一個為富不仁的糧商,卻殺不盡這世道的人心。
沒有權(quán),他什么都改變不了。
他收回目光,繼續(xù)向前走。
越靠近皇城,街道反倒越發(fā)蕭條。兩側(cè)的店鋪大多關(guān)著門,偶有馬車駛過,簾子都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仿佛生怕沾染上外面的窮酸氣和晦氣。
街邊,一個七八歲的女孩,穿著不合身的破爛衣裳,懷里抱著一個更小的、不知是弟弟還是妹妹的嬰孩。女孩的脖子上掛著一塊木牌,上面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寫著兩個字:“賣我?!?
她不哭不鬧,只是麻木地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那雙本該清澈的眼睛里,是一片死灰。
林淵的腳步頓了頓。
他從懷里摸出幾塊碎銀子,這是昨夜從那個“煤老板”身上順手牽羊得來的。他走過去,將銀子塞進女孩的手里,沒有說話。
女孩愣愣地看著手心里的銀子,似乎不明白這是什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抬起頭,那雙死灰般的眼睛里,終于泛起了一絲微光。她張了張干裂的嘴唇,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是抱著懷里的嬰孩,對著林淵,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林淵轉(zhuǎn)過身,加快了腳步。
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眼,會忍不住做些無法挽回的事。
這世道,已經(jīng)爛到了根子里。崇禎坐在那張龍椅上,看到的或許是臣子們慷慨激昂的奏折,是錦衣衛(wèi)呈上的天下太平的報告。可他看不到,他的子民,正在他的腳下,被活活餓死,被逼得賣兒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