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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將林府的亭臺樓閣都浸染得輪廓模糊。書房內(nèi),燭火跳動,將林淵的身影在墻壁上拉得忽長忽短。
門外,管家和那名報信的心腹還跪在地上,大氣不敢出??諝夥路鹉塘?,只剩下燭芯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
東廠,王德化。
這兩個詞,在這崇禎末年的京城,比閻王帖的分量還要重。
林淵臉上那抹冰冷的笑意緩緩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古井無波的平靜。他沒有去看跪著的下屬,只是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仿佛方才聽到的不是催命符,而是一封尋常的拜帖。
“慌什么?!彼_口,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石子投入死水,讓凝固的空氣重新流動起來,“王公公召見,是天大的體面,豈能讓公公久等?!?
他踱步上前,親自將管家和那名心腹扶起?!叭?,備車。另外,告訴陸平他們,今晚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都回去睡個好覺。天,塌不下來?!?
管家顫巍巍地站起身,看著自家將軍那張年輕卻沉穩(wěn)得可怕的臉,心中的驚濤駭浪竟真的平息了幾分。他躬身領(lǐng)命,快步退了出去。
林淵轉(zhuǎn)身,對那名心腹道:“你也回去吧。告訴陸平,他的消息很有用。讓他的人暫時收斂,不要輕舉妄動。這條老狗只是在嗅味道,還沒想好要不要下口?!?
心腹重重地點了點頭,眼中滿是敬畏,也退了出去。
很快,一名東廠的檔頭帶著幾名番子,走進了林府大堂。為首的檔頭面白無須,眼神陰鷙,像一條藏在暗處的毒蛇,打量著府中的一草一木。他見到林淵,皮笑肉不笑地一拱手,聲音尖細(xì):“林指揮同知,我們提督大人有請?!?
那姿態(tài),名為“請”,實為“提”。
“有勞公公親自前來?!绷譁Y回了一禮,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謙恭笑容,“林某正欲動身,不想公公已至門前。請?!?
他坦然地走在前面,仿佛不是去龍?zhí)痘⒀?,而是去赴一場普通的酒宴。那份從容,讓本想給他一個下馬威的檔頭,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
東廠的馬車,比尋常官轎要寬大,車廂內(nèi)壁包裹著厚實的黑絨,將外界的一切聲音都隔絕得干干凈凈,只剩下車輪壓過石板路的沉悶滾動聲。
林淵端坐其中,閉目養(yǎng)神。他的心神,卻早已沉入腦海,將所有關(guān)于王德化的信息,以及自己接下來要扮演的角色,一遍遍地推演。
王德化,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東廠提督。為人陰狠,卻又極善偽裝。他不像魏忠賢那般飛揚跋扈,反而時常以“忠厚長者”的面目示人,深得崇禎信任。這種笑面虎,遠比張牙舞爪的惡狼更難對付。
對付這種人,不能硬頂,那是以卵擊石。也不能一味示弱,那會讓他覺得你毫無價值,隨手便可碾死。
林淵給自己定下的角色,是一個“幸進”的年輕官員。有能力,有野心,但根基淺薄,急于尋找靠山,對宮中這些權(quán)閹既畏懼又渴望。他要表現(xiàn)出足夠的利用價值,又要展現(xiàn)出可被掌控的“天真”。
馬車不知行了多久,終于停了下來。
車簾掀開,一股陰冷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眼前,便是東廠那座聞名天下的衙門。沒有想象中的森嚴(yán)壁壘,門前只掛著兩盞昏黃的燈籠,照著那黑漆的大門,像一頭沉默巨獸張開的嘴。
踏入大門,喧囂的京城夜生活被徹底隔絕。四周靜得可怕,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和心跳。番子們走路都像貓一樣,悄無聲息,只有衣袂摩擦的微弱聲響??諝庵袕浡还善娈惖奈兜溃顷惸昙垙埖拿刮?,混雜著淡淡的檀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林淵被引到一處雅致的書廳。沒有刑具,沒有囚牢,四壁掛著些名家字畫,博古架上擺著古董瓷器,若非空氣里那股揮之不去的陰冷,這里倒像個文人雅士的書齋。
一名小太監(jiān)奉上茶,便躬身退下。
林淵沒有坐,只是端著茶杯,靜靜地站著。他在等,也在觀察。他在用這種方式,表達自己的“恭敬”與“不安”。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屏風(fēng)后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一個身穿暗紅色蟒袍的身影轉(zhuǎn)了出來。他看上去約莫五旬年紀(jì),身材中等,面容白凈,臉上總是帶著一絲和煦的笑意,若非那一雙偶爾閃過精光的眼睛,看上去倒像個富貴人家的老管家。
正是東廠提督,王德化。
“哎呀,林指揮,讓你久等了?!蓖醯禄婚_口,聲音溫和,帶著幾分長輩的親切,“咱家方才在處理些宮里的瑣事,怠慢了,恕罪恕罪?!?
“不敢!王公公為國事操勞,卑職能在此等候片刻,已是榮幸之至!”林淵立刻躬身行禮,姿態(tài)放得極低,語間充滿了晚輩對前輩的敬畏。
“坐,坐嘛?!蓖醯禄χ鴶[了擺手,自顧自地在主位坐下,指了指旁邊的椅子,“到了咱家這里,就不要這么拘束了。你可是圣上跟前都掛了名的少年英雄,咱家早就想見見你了。”
林淵依在下首坐了半個屁股,腰桿挺得筆直,一副聆聽教誨的模樣。“公公謬贊,卑職愧不敢當(dāng)。剿匪之事,皆賴圣上天威,同僚用命,卑職不過是僥幸。”
王德化端起茶杯,用杯蓋輕輕撇去浮沫,吹了口氣,卻不喝。他慢悠悠地說道:“黑風(fēng)寨那伙匪徒,盤踞京畿多年,連京營都奈何他們不得。你一去,便雷霆掃穴,一戰(zhàn)功成。這份本事,可不是‘僥幸’兩個字能說得清的。圣上跟咱家提過,說你不僅有勇,更有謀。是塊好料子啊。”
這番話,明面上是夸贊,實則是在試探林淵的反應(yīng)。若是林淵得意忘形,順著桿子往上爬,那便坐實了“驕縱”之名。
林淵立刻從椅子上站起,再次躬身:“公公,您這么說,真是折煞卑職了。卑職用的,不過是些上不得臺面的江湖手段。若非京營的兄弟們在外圍牽制,卑職也斷無成功的可能。說到底,功勞是大家的,卑職萬不敢獨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