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三人終于都站在枯井旁的實地上時,小六子才看清,跟在大人身邊的,竟是一位女子。雖然滿身污穢,狼狽不堪,但那身段與輪廓,以及在燈籠光下那張雖有泥痕卻依然掩不住清麗的臉,都讓他心中一驚。
但他什么都沒問。大人的事,不該問的,絕不多嘴。
“城里情況如何?”林淵一邊用一塊破布擦拭著手上的污泥,一邊開門見山地問道。
小六子立刻收斂心神,將這幾日發(fā)生的事情,用最簡練的語飛快地匯報了一遍。從東廠的瘋狂,到情報網(wǎng)的損失,從錢彪的應對,再到新兵營的現(xiàn)狀。
“瑞福祥的掌柜……招了?”林淵擦手的動作停了下來。
“是,”小六子低下頭,“進了詔獄,沒人扛得住?!?
“知道了。”林淵的語氣沒有任何變化,仿佛只是聽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將那塊破布丟開,道:“先回去?!?
雜貨鋪的后院,一切如舊。
當小六子打來一桶沉淀過的清水時,柳如是幾乎是撲了過去。她用冰冷的井水,一遍遍地沖洗著自己的臉和手,直到皮膚都有些發(fā)紅,才感覺自己重新活了過來。
而林淵,只是簡單地擦了擦臉,便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靜靜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小六子將兩塊硬邦邦的窩頭和一小袋肉干遞了過來:“大人,先墊墊肚子吧。這是現(xiàn)在能找到的最好的吃食了?!?
柳如是看著那黑乎乎的窩頭,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卻還是接了過來,小口地啃著。她知道,現(xiàn)在能有口吃的,已是奢侈。
林淵卻連看都沒看一眼。
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這座城市吸引了。炮聲,喊殺聲,若有若無的慘叫,還有風中傳來的,那種絕望的、死寂的氣息。這一切,對他而,仿佛不是災難,而是一首宏大的交響樂。
“大人,長途跋涉,是否先……”柳如是看著他挺直的背影,忍不住開口。從江南到京城,千里奔襲,剛從惡臭的溝渠里鉆出來,任何一個正常人,此刻最需要的都是休息。
林淵沒有回頭。
“聽到的,都是別人的故事?!彼穆曇艉茌p,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要去看我自己的?!?
他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小六子身上,那雙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明亮的眼睛,讓小六子心頭一凜。
“準備兩套最不起眼的衣服,尋常短打就行,越破越好?!?
小六子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大人,您要出去?現(xiàn)在外面太亂了,闖軍的炮火不長眼,城里還有東廠的番子和亂兵……”
“正因為亂,才要出去看。”林淵打斷了他,“棋盤已經(jīng)擺好了,總要先親手摸一摸棋子,才知道哪些是實的,哪些是虛的?!?
他的目光又轉(zhuǎn)向柳如是,那眼神平靜無波:“你留在這里,熟悉一下小六子給你的情報,推演一下城防的漏洞。等我回來,要聽你的看法?!?
這番話,不是商量,是命令。
柳如是握著啃了一半的窩頭,點了點頭。她看著林淵,這個男人仿佛沒有疲憊,沒有恐懼,他的身體里像裝著一臺永不熄火的機器,以一種非人的效率運轉(zhuǎn)著。
地獄的大門已經(jīng)敞開,他非但沒有繞著走,反而要第一個沖進去,還要仔仔細細地丈量一下這地獄的尺寸。
小六子不再勸阻,他知道勸不住。他飛快地從里屋翻出兩套早就準備好的,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破舊短衫和褲子,散發(fā)著一股霉味。
林淵毫不在意地換上,原本挺拔的身形,在寬大破爛的衣衫下,瞬間佝僂了幾分。他隨手在墻角抹了一把灰,胡亂地涂在臉上,那個在江南攪動風云的俊朗公子,頃刻間就變成了一個毫不起眼的、在京城街頭隨處可見的饑民。
他做完這一切,拉開后門,對小六子說了一句:“守好這里。”
隨即,他便邁步走入了那片無邊的黑暗與喧囂之中。
柳如是走到窗邊,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道的拐角。她忽然明白了,林淵之前說的“我們的戲臺,搭好了”,是什么意思。
對別人而,這里是末日,是墳場。
對他而,這里,才是真正的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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