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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德祿帶著人狼狽退走,那扇門被“砰”地一聲關(guān)上,像是一道驚雷,將宛君閣里最后的生氣也一并震散。
方才強(qiáng)撐起來的勇氣如潮水般退去,董小宛的身子軟了下來,若不是錦兒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幾乎要癱倒在地。她的臉上一絲血色也無,嘴唇微微顫抖,指尖冰涼得像是剛從冬日的河水里撈出來。
“小姐!小姐您別嚇我!”錦兒的聲音帶著哭腔,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而下。
董小宛靠在錦兒的肩上,閉著眼,急促地喘息了幾下,才勉強(qiáng)穩(wěn)住心神。她沒有哭,只是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讓她整個(gè)人都像是被凍住了一般。
她不怕與惡人對(duì)峙,也不怕語上的刀光劍影。她怕的,是這種無望。就像一只被困在蛛網(wǎng)中央的蝴蝶,無論如何振翅,都掙不脫那層層疊疊、無處不在的束縛。每一次抗?fàn)?,都只是讓那蛛網(wǎng)收得更緊,讓自己陷得更深。
“我沒事?!彼p輕推開錦兒,自己走到梳妝臺(tái)前坐下,聲音沙啞,卻異常平靜。
錦兒看著自家小姐那張蒼白的臉,心疼得無以復(fù)加。她知道,小姐不是沒事,她是將所有的驚懼與絕望,都?jí)涸诹诵牡鬃钌钐?,用那層薄薄的、名為“清高”的冰殼封存了起來??赡潜鶜?,又能撐多久呢?
“小姐,咱們……咱們現(xiàn)在可怎么辦啊?”錦兒六神無主,只能重復(fù)著這句話。
董小宛沒有回答。她看著鏡中的自己,那張臉,清麗依舊,眼底卻已是一片死水。她緩緩地,一下一下地,解開了發(fā)髻上的那根碧玉簪。烏黑如瀑的長發(fā)傾瀉而下,披散在月白色的長裙上,黑白分明,竟有種觸目驚心的凄美。
她沒有梳理,只是靜靜地看著。仿佛在看一個(gè)與自己無關(guān)的、即將凋零的陌生人。
過了許久,她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錦兒,去把我的琴拿來?!?
“拿琴?”錦兒愣住了,“小姐,都什么時(shí)候了……”
“去吧?!倍⊥鸬恼Z氣不容置喙。
錦兒不敢再多問,只好從墻角取下那張被小姐視若珍寶的“綠綺”琴,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琴案上。
董小宛走到琴案前,伸出纖細(xì)的手指,輕輕拂過琴弦。那琴弦冰冷,一如她的心境。她沒有立刻彈奏,而是從一旁的香盒里,取出三支上好的檀香,點(diǎn)燃,恭恭敬敬地插入了窗邊的香爐里。
青煙裊裊,盤旋而上,帶著一絲寧靜的香氣,在死寂的房間里彌散開來。
做完這一切,她才重新坐下,將雙手放在琴弦上。
“小姐,您這是……”錦兒看著小姐這一連串反常的舉動(dòng),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yù)感。這不像是在彈琴,更像是在進(jìn)行某種莊重的儀式。
“錚——”
一聲清越的琴音,驟然響起。
沒有平日里的婉轉(zhuǎn)悠揚(yáng),也沒有風(fēng)花雪月的旖旎。這一聲琴音,如金石裂帛,帶著一股決絕的、慷慨悲歌的意味,瞬間刺破了滿室的沉寂。
錦兒渾身一顫,呆呆地看著董小宛。
只見她雙目微閉,十指在琴弦上翻飛。彈的,竟是那曲《廣陵散》。
相傳此曲,乃是嵇康受刑前所奏,彈罷,他長嘆一聲“《廣陵散》于今絕矣”,從容赴死。此曲,是絕命之音。
琴聲時(shí)而激昂,如刀槍并舉,千軍萬馬在沖殺;時(shí)而悲憤,如志士扼腕,泣血問天;時(shí)而沉郁,如窮途末路,四面楚歌。每一個(gè)音符,都像是從董小宛的心頭血里浸過,帶著她的不甘,她的憤怒,她的決絕。
她不是在彈琴,她是在用這琴聲,做最后的抗?fàn)帯?
你朱由榔能囚我之身,卻鎖不住我之心。你能用權(quán)勢(shì)逼我就范,卻休想折斷我的風(fēng)骨!
一曲將盡,琴聲愈發(fā)激越,幾個(gè)高音拔地而起,猶如鳳鳴九天,裂石穿云。最后一個(gè)音符落下,董小宛猛地按住琴弦,琴聲戛然而止。
“噗——”
她再也抑制不住,一口心血噴出,點(diǎn)點(diǎn)紅梅,濺落在雪白的裙擺和身前的琴弦上。那鮮紅的顏色,刺得人眼睛生疼。
“小姐!”錦兒驚叫一聲,撲了過來。
“別碰我?!倍⊥鹛肿柚沽怂约河檬峙敛寥プ旖堑难E,臉上卻露出了一絲近乎解脫的笑容。
彈完這一曲,她心中那股郁結(jié)之氣,仿佛也隨之宣泄了出來。剩下的,只有一片澄明與坦然。
>t;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妝臺(tái)前,拉開了最下面的那個(gè)抽屜。
那把冒辟疆送她的匕首,正靜靜地躺在其中。
她將匕首取了出來,緩緩拔出。一道寒光閃過,映出她蒼白而堅(jiān)毅的臉。匕首不長,卻鋒利異常,刃口在燭光下泛著幽藍(lán)的光。
錦兒看到這一幕,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跪倒在董小宛腳下,抱住她的腿,哭喊道:“小姐!不要!您千萬不能做傻事??!”
“傻事?”董小宛低頭看著腳下的丫鬟,眼神里竟帶著幾分憐憫,“錦兒,茍活于世,任人折辱,才是真正的傻事。清白赴死,方得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