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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像一塊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絨布,溫柔地覆蓋了南京城。
城南,一處不起眼的院落。
這里沒有高門闊院的森嚴,只有幾竿翠竹在晚風(fēng)中搖曳,沙沙作響,像是在低聲訴說著什么秘密。月光穿過竹葉的縫隙,在青石鋪就的地面上灑下斑駁的碎銀??諝饫铮瑥浡嗤梁屯硐阌窕旌系?、清冷而干凈的氣息。
與望江樓前的血腥與喧囂相比,這里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堂屋內(nèi),一盞燭火,靜靜燃燒。
林淵、柳如是、董小宛,三人圍坐在一張小方桌旁。桌上沒有山珍海味,只有一壺清茶,三只粗瓷茶杯。茶是柳如是親手泡的,裊裊升起的熱氣,模糊了三人的面容,也讓這方小小的空間,多了一絲人間的暖意。
董小宛一直低著頭,雙手捧著那杯尚有些燙手的茶,指尖的涼意正被一點點驅(qū)散。她的心,卻依舊在波濤起伏的大海上飄蕩,找不到可以??康母蹫?。
從踏入這間院落開始,她就一不發(fā)。柳如是也沒有多問,只是體貼地為她安頓好一切,仿佛她不是一個剛剛被解救的陌生人,而是一個遠行歸家的姐妹。
這種不被追問、不被探究的溫柔,讓董小宛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有了一絲松弛的可能。
柳如是看了一眼沉默的董小宛,又看了一眼氣定神閑的林淵,嘴角勾起一抹淺笑,主動打破了這片寧靜。
“妹妹還在怕?”她的聲音很柔,像月光一樣,能照進人心里最幽暗的角落。
董小宛的身子微微一顫,抬起頭,眼神有些茫然地看著柳如是。她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怕嗎?
她怕的,不是朱由榔的淫威,也不是那些惡奴的爪牙。在望江樓上,當(dāng)她以心血點染桃花扇面時,就已經(jīng)將生死置之度外。
她怕的,是此刻的安寧。
這安寧,太不真實,像一個隨時會破碎的夢。她怕一覺醒來,自己依舊身處那污濁的泥潭,而眼前這兩個帶給她光和暖的人,不過是南柯一夢。
林淵將這一切看在眼里。他沒有說話,只是將自己的茶杯,輕輕推到了桌子中央,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微響。
這聲音,像一枚石子,投入董小宛的心湖。
她抬眼看向林淵。
燭火下,他的側(cè)臉輪廓分明,那雙眼睛,深邃得像沒有星辰的夜空,卻又仿佛藏著能將一切都吸進去的引力。他沒有看她,目光只是落在杯中沉浮的茶葉上。
“你那曲《桃花扇》,唱得很好?!彼_口了,聲音平淡,像是在評點一幅畫,一首詩,“‘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你將自己當(dāng)成了那座樓,對嗎?”
董小宛的心,猛地一緊。
這是她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悲哀與自嘲,從未對人說。她以為世人只看到她秦淮八艷的光環(huán),只看到她色藝雙絕的皮囊,卻不想,竟被他一語道破。
“樓,是身不由己的?!绷譁Y繼續(xù)說,聲音里聽不出什么情緒,“磚石也好,瓦片也罷,都只能被動地堆砌,被動地承受風(fēng)雨,最后,再被動地化為塵土。這便是它的命。”
他頓了頓,終于轉(zhuǎn)過頭,目光直視著董小宛的眼睛。
“可人,不是樓?!?
他的眼神,平靜而銳利,像一把手術(shù)刀,精準(zhǔn)地剖開了她所有的偽裝與彷徨。
“人有腳,可以走。人有手,可以推開不想要的東西。人有心,可以選擇相信什么,追隨什么?!?
“今日在望江樓,你以為自己是那片即將摔碎的瓦。可你錯了。”林淵的嘴角,逸出一絲極淡的笑意,“你不是瓦,你是那個點燃烽火的人。你的不屈,你的抗?fàn)?,就是烽火。它引來了我,也引來了這江南官場的一場大戲?!?
“你不是看客,你是執(zhí)棋者之一?!?
“執(zhí)棋者……”董小宛喃喃地重復(fù)著這三個字,眼神中的迷茫,漸漸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光亮所取代。
是啊。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浮萍,是棋子,命運全由他人擺布??伤麉s告訴她,她也可以是執(zhí)棋的人。她的抗?fàn)帲皇菬o用的自憐,而是一種力量。
這種被人理解,被人肯定,甚至被人拔高到如此地步的感覺,是她從未體驗過的。
那些愛慕她的文人,只會稱贊她的才情,嘆息她的命運,然后在她真正受難時,作鳥獸散。
那些覬覦她的權(quán)貴,只會用金錢和權(quán)勢來衡量她的價值,將她的尊嚴踩在腳下。
只有他。
只有林淵。
他懂她詩詞里的風(fēng)骨,更給了這份風(fēng)骨一把足以撼動王權(quán)的刀。他沒有將她看作一個需要被拯救的弱女子,而是將她視為一個可以并肩而立的、擁有力量的同伴。
這是一種尊重。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將她當(dāng)成一個完整的人的尊重。
柳如是看著董小宛眼中神色的變化,心中了然。她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將這方天地,留給了他們二人。
公子這一手攻心之術(shù),當(dāng)真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他給予女人的,從來都不是簡單的庇護,而是一種“價值感”和“參與感”。他讓她明白,她的存在,是有意義的,是可以改變世界的。
>>對于董小宛這樣心高氣傲的女子而,這比任何甜蜜語、千金豪宅,都更具殺傷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