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丘入秋,風(fēng)帶涼意,晨霧在護城河上翻卷如白練,青州兵晨練號角長鳴,回蕩在城墻與坊巷之間。
陳宮親自安排邊讓在東城一座雅靜庭院中安置下來,院中有芭蕉與淺池,幾株桂花剛冒出花苞,夜間清香微浮,幾案上攤著竹簡與未寫完的章句。
邊讓著青色寬袖儒服,目光溫潤而自矜,執(zhí)筆在案前批注《左傳》,聽外院傳來青州兵的粗獷喊殺練兵聲,微微蹙眉,低聲笑道:“縱有百萬雄兵,若無經(jīng)略天下之策,不過是莽夫耳?!?
這日午后,陳宮送來洛陽急信,親手遞給邊讓:“文禮,此乃孟德公親筆書信,聞君來兗,甚喜,特致書相迎?!?
邊讓挑眉微笑,接過信,卻未急著拆開,而是慢條斯理地放于案側(cè),將筆中墨跡吸干,合起竹簡,方才拿起信箋輕輕拆開。
信中辭意懇切:
“孟德頓首致書文禮先生:
久聞文禮文采風(fēng)流,弱冠賦章華而名滿天下,雖兵荒馬亂,猶執(zhí)卷不輟,仰慕久矣。今聞陳宮得先生之助,兗州幸甚。亂世需良士以共定江山,愿得與文禮同心匡時,平亂安民,共謀太平。孟德雖武人,亦愿虛心以待,幸勿以疏遠拒我拳拳之意。
孟德頓首?!?
邊讓放下書信,冷笑一聲:“平亂安民,共謀太平……空口白話?!?
他轉(zhuǎn)向侍立一旁的陳宮:“陳公,曹孟德自稱挾天子而令諸侯,四方征伐,血流成河,今卻以‘平亂安民’作辭,可笑可笑?!?
陳宮眉頭微皺,語氣平和道:“文禮,孟德公雖行兵征戰(zhàn),但本意確實平定黃巾、袁術(shù)之亂,此信辭懇切,并非虛情?!?
邊讓負手在書房內(nèi)踱步,目光透過窗紙看向外面練兵聲:“陳公,汝有大才,卻屈身輔之,可惜可嘆。曹孟德雄心雖大,卻氣度未必及周公,胸懷未必容百川?!闭f罷,笑聲中帶著凌厲:“他要與我同心匡時,憑什么?”
他朗聲道:“既來兗州,我自會安撫百姓,整飭吏治,修繕水利,勸課農(nóng)桑,以文章令天下知邊讓之名。至于他曹孟德,要我臣服?未免太過自大!”
陳宮沉默半晌,盯著邊讓的目光中既有贊賞也有無奈:“文禮,汝才名之盛,吾不及也。但如今亂世,文治與武功需并行,若無孟德公之武,文章不過竹簡上空談耳?!?
邊讓撫袖大笑:“公臺且看,我如何以文章折服天下,讓曹孟德來請我,而非我去請他!”
當(dāng)天夜里,邊讓揮毫回信,筆走龍蛇:
“曹孟德公:
邊某,布衣一介,棄官歸隱田廬,聞公招賢,然耳中猶聞金鼓血聲,眼中猶見戰(zhàn)火流離,何來太平安民?公欲與邊共謀大業(yè),邊觀之,不過是欲借吾名耳。邊不欲屈節(jié)以事人,若公能先行天下安民之事,邊自當(dāng)來見,若不能,勿以空來擾吾清夢。
邊讓不拜?!?
信封好后,邊讓淡淡撫須:“且看曹孟德如何回我?!?
此信由陳宮派快馬送往洛陽。
洛陽城中,曹操夜半批閱軍情,聽聞邊讓回信已到,親自拆閱。
燈火微明,燭影在盔甲與屏風(fēng)上投下重影,郭嘉、程昱靜立在側(cè),屋內(nèi)安靜得能聽見夜風(fēng)拂窗紙的聲音。
曹操看完信,手指在紙面上輕輕敲了幾下,眸光深處波瀾未起,忽而輕笑:“此子狂矣?!?
郭嘉挑眉:“主公不怒乎?”
曹操輕輕將信放下,目光灼灼望向燭火:“天下亂世,恃才狂士多矣。若能使其所長,便是大用。奉孝,速草一書,回曰:‘孟德受教。’”
郭嘉眼中閃過一絲笑意,低聲道:“是。”
曹操放下筆,看向夜色深處的洛陽城,輕聲自語:“邊文禮,你若真有安天下之志,終會明白,竹簡上寫不出太平盛世,亂世當(dāng)需血與鐵開路?!?
夜風(fēng)入室,火焰微顫,照亮曹操眉眼中一抹凌厲與沉靜。
秋風(fēng)起,封丘稻浪翻滾,夜里燈火散在市井坊巷間,空氣中帶著被焚燒秸稈熏出的苦味。
這一夜,曹操在洛陽的宅邸中批閱完奏牘,放下筆,披衣欲息,卻見程昱疾步入內(nèi),躬身拱手:“主公,兗州急報。”
曹操眉心微動:“講?!?
程昱將密信雙手奉上:“郡中官吏急奏,邊讓勾結(jié)青州流亡士卒,意欲舉兵叛亂,并私下散布‘曹公挾天子以令諸侯’之,煽動流民之心?!?
剎那間,燈火在曹操眼中映出冷光,他緩緩合上信紙,抬眼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前世的記憶如刀鋒驟然劃開安靜的夜幕——
他記得,那一年的自己剛剛收服兗州、整頓青州兵,邊讓亦是剛到兗州不久,便有人密告邊讓謀反,自己當(dāng)時在憤怒中未及深查,命令郡中官吏當(dāng)即處斬邊讓,又以“夷三族”的舊制,抄斬邊讓全家。血流滿地,哭聲震天,那一日冷雨如刀。
而陳宮,那夜在封丘城頭獨立無,后來披甲引兵叛亂,聯(lián)絡(luò)呂布入兗,城破火起,青州兵潰散,百姓哀嚎,青天白日都被濃煙遮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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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場大火,燒盡了兗州數(shù)年的積蓄,也燒得曹操在夢中數(shù)年不得安眠。
他深深吸氣,指節(jié)因握緊而泛白。
“主公。”程昱見他沉默,低聲喚了一聲。
曹操緩緩?fù)鲁鲆豢跉?,眸光已恢?fù)清明:“這一次……不必再走那條血路?!?
他看向程昱,平靜道:“著人將此信秘密送往封丘,不必驚動他人。交予陳宮,命他讓邊讓與告發(fā)者當(dāng)面對質(zhì)。”
程昱眼中閃過一絲欣慰,拱手:“屬下明白?!?
數(shù)日后,封丘,秋陽高照,白云如練。
陳宮立于庭中,看見護送的士卒押著一名衣衫襤褸、神情狡黠的告密者進來,后面則是神色不耐、衣冠整齊的邊讓,手中依舊捏著半卷竹簡。
“陳公,這又是何事?”邊讓冷聲道,“路上未告知原由,便押我來此,可知此舉辱士子名節(jié)?”
陳宮不答,只淡淡一指那告密者:“說吧,你在洛陽告發(fā)邊讓勾結(jié)青州流亡士卒、意圖叛亂,可有實證?”
那告密者見四周士卒環(huán)立,腿微微發(fā)抖,硬著頭皮喊道:“小人……小人親耳聽見邊讓在書房中與人議論,說要借青州流亡士卒謀亂兗州,要逼迫曹公讓位于賢……”
邊讓眉目冷肅,寒聲打斷:“你可敢指認與我同謀之人?可敢我何時何地與誰共謀?”
告密者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只是不斷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