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此刻盡失其精準刻度之意,化作一種粘稠緩慢的煎熬。一分一秒流逝,窗外那片詭異暗紅的天幕毫無變化,反倒隨著人心恐慌的發(fā)酵,愈發(fā)凝固,愈發(fā)深沉,散發(fā)著一股令人心悸的不祥死寂。
通訊依舊全面中斷。被整個世界拋棄的隔絕感,如無形潮水,正一波接一波沖擊、侵蝕著每個現(xiàn)代人的心理防線。
陸一鳴立于研究生公寓窗邊,身形筆直如一尊冷靜雕塑。他正透過窗簾縫隙,如戰(zhàn)地觀察員般,注視著樓下街道上那幅迅速失控的浮世繪。
他所住的“文瀾苑”小區(qū),是個典型的中等規(guī)?;旌仙鐓^(qū)。既有他這樣為求學工作而租住的年輕面孔,亦有不少在此扎根數(shù)十年的老街坊。往日里,這里上下學時孩童嬉鬧,傍晚有鄰里寒暄,周末是家庭出游的歡聲笑語,滿是鮮活瑣碎的生活氣息。
然而此刻,所有溫情脈脈的日常表象皆被撕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焦躁、困惑、恐懼與貪婪混合發(fā)酵出的刺鼻混亂。
起初,通訊中斷后的第一個小時,人們反應尚算克制。大家三三兩兩走出家門,聚在樓下小廣場或單元門口,謹慎交頭接耳,交換著彼此有限而破碎的信息。人人臉上寫滿如出一轍的困惑與不安,手中無一例外緊握著已成“磚頭”的手機,一遍遍徒勞重啟,或刷新著那個永在轉(zhuǎn)圈的加載圖標。
“王姐,你家手機有信號沒?”
“沒有啊!我重啟八遍了,卡都拔出來用橡皮擦過,還是不行!”
“我家網(wǎng)也斷了,連有線電視都是雪花點。真是邪門了!”
孩童的哭鬧,是第一柄撕破這虛假平靜的尖刀。他們無法理解成人世界發(fā)生的巨大變故,只知無法看到心愛動畫,無法登錄激戰(zhàn)正酣的在線游戲。其哭聲尖銳執(zhí)著,如同催化劑,不斷加劇著成年人心頭的煩躁。
隨著時間推移,一小時,兩小時……當人們通過口口相傳,絕望地確認這并非個別家庭故障,而是所有人面臨的共同困境時,恐慌,這種比任何病毒傳播都更迅速的情緒瘟疫,終于爆發(fā)。
信息不透明,是恐慌最好的培養(yǎng)基。沒有官方解釋,沒有新聞播報,更無權(quán)威聲音出來安撫民心。留給人們的,唯有無盡想象空間與口耳相傳間不斷放大的最壞揣測。
“我聽我二舅家親戚說,那邊天上好像掉下來個大東西!是不是太陽風暴?。俊币粋€試圖用科學名詞解釋現(xiàn)狀的男人,聲音卻底氣不足。
“太陽風暴能把天染成這個鬼樣子?你糊弄鬼呢!我跟你說,這絕對有大事要發(fā)生!沒看見天都變色了嗎?這是兇兆!”一個迷信大媽立刻尖聲反駁,唾沫橫飛。
“我剛才試了,我兒子在國外,也聯(lián)系不上了!這肯定是全球性的問題!天塌下來了!”一個穿著考究的女人,此刻亦花容失色,聲音里帶著哭腔。
各色謠,如陰暗潮濕角落滋生的霉菌,開始瘋狂傳播、變異。有人之鑿鑿是鄰國發(fā)動了emp武器攻擊;有人堅持是冰川融化導致地磁逆轉(zhuǎn);更有人搬出古老預,神神叨叨宣稱此乃末日審判的開場。每一種說法,都像一記重錘,狠狠敲打在人們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經(jīng)上。
就在這時,陸一鳴敏銳注意到,街對面那家“惠民便利”超市門口,燃起了第一縷騷動的火苗。
起初,只是幾個反應快的人,意識到食物與水的重要性,開始在門口排隊。隊伍尚不算長,顯得稀稀拉拉。但很快,仿佛觸發(fā)了某種連鎖反應,得到消息或被鄰居行動驚醒的人們,如嗅到血腥的鯊魚群,從四面八方瘋狂涌來。
隊伍在短短幾分鐘內(nèi)急劇膨脹,從超市門口迅速延長,如一條貪婪巨蛇,蜿蜒盤踞至街角。人們臉上,焦急神情之下,開始浮現(xiàn)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原始貪婪。他們推搡,咒罵,眼神警惕地掃視周遭每一個人,生怕晚了一步,就搶不到那關乎身家性命的生存物資。
一些行動更快,或者說更具“危機意識”者,已經(jīng)殺出重圍,提著塞得滿滿當當?shù)馁徫锎鼜某袛D出。他們的袋子被面包、泡面、瓶裝水及各種罐頭撐得鼓鼓囊囊,幾乎欲裂。他們腳步匆匆,表情緊張,緊緊護著懷中“戰(zhàn)利品”,仿佛那是無價珍寶。
這滿載而歸的景象,無疑是一劑最猛烈的強心針,狠狠刺入那些仍在觀望或猶豫的人群心中。
“還愣著干什么!快去買東西?。≡俨蝗ゾ褪裁炊紱]了!”
不知是誰,在人群中用盡全力嘶吼了這么一嗓子。
這句話,仿佛沖鋒號角,又像點燃火藥桶的最后一根火柴。
轟!
原本還在壓抑竊語的人群,瞬間徹底炸鍋。一部分人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怪叫著拔腿朝超市方向狂奔。另一部分人則如夢初醒,一邊咒罵自己反應遲鈍,一邊匆匆忙忙往家跑,大概是回去拿現(xiàn)金和更大的購物袋。
街上車輛,也在浪潮推動下明顯增多。一些人試圖駕車離開這混亂區(qū)域,或許想去往更大型的連鎖超市,或許天真地以為可以逃往他們想象中更安全的“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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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缺乏統(tǒng)一指揮與紅綠燈信號的情況下,這些滿載恐慌的鐵殼子,很快就在本不寬闊的社區(qū)道路上堵成一鍋粥。
刺耳喇叭、不耐煩的咒罵、引擎空轉(zhuǎn)的轟鳴此起彼伏,交織成一曲混亂交響。偶爾還能聽到車輛因搶道發(fā)生的尖銳刮擦,以及隨之而來、司機們探出車窗的激烈對罵。
“你他媽沒長眼睛啊!”
“有種你下來!”
就在超市門口,陸一鳴甚至親眼目睹了第一場肢體沖突的爆發(fā)。
起因僅是一個花衫壯漢,試圖利用身體優(yōu)勢強行插隊。排在他前面的瘦高個青年不肯讓步,兩人先是口角,隨即迅速升級。
壯漢一把推在青年胸口,青年踉蹌后退,卻不甘示弱一腳踹向壯漢小腿。兩人瞬間扭作一團,拳腳相加,在地上翻滾。周圍人群如看戲般迅速圍成一圈。有人發(fā)出幸災樂禍的驚呼,有人面無表情地起哄,更多的,則是趁此機會拼命前擠,試圖填補那空出的珍貴位置。
那勉強可稱之為“排隊”的秩序,在生存本能與恐慌情緒劇烈沖擊下,如遭巨石砸中的薄冰,瞬間瓦解,碎裂成無數(shù)混亂的碎片。
太快了。
陸一鳴心中,冷酷感受著這急劇變化。從通訊中斷、天空異象,到如今街頭全面失序,不過短短幾小時?,F(xiàn)代都市文明,平日里看起來堅不可摧,其賴以運轉(zhuǎn)的法律、道德、規(guī)則與秩序,在真正觸及生存根本的危機面前,竟脆弱得不堪一擊。
透過窗戶,他視線捕捉到幾個令人心碎的畫面。
一位年輕母親,懷抱因饑餓而啼哭不止的嬰兒,無助地站在混亂人潮邊緣,試圖為孩子搶購一罐救命奶粉。但她瘦弱身軀,在洶涌人潮中,宛若暴風雨里的一葉扁舟,被擠得東倒西歪,數(shù)次險些摔倒。那張清秀面龐上,寫滿絕望、無力與為人母的深深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