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后,無月之夜。
夜色并非單純黑暗,而是一種具備重量與質感的實體。它濃稠如未干的墨汁,黏稠得仿佛要將天地間最后一點光芒與聲音都徹底吞噬消化。風也死了,空氣凝滯不動,帶來了遠方廢墟腐朽的塵埃,混合著這片焦林中木炭特有的冰冷苦澀。
在這片被烈火蹂躪過的樹林里,只剩下無數(shù)扭曲焦黑的樹干,像是無數(shù)絕望者伸向天空的僵硬臂骨。就在這些骨骸般的陰影深處,一輛精心偽裝的“探路者一號”越野車靜靜蟄伏,車身覆蓋的迷彩網和泥漿讓它與周圍被焚毀的環(huán)境幾乎融為一體。
車門無聲滑開,兩道身影如幽靈般滑落地面,未驚動一粒塵土。
前方是陸一鳴,一身緊湊高效的黑色作戰(zhàn)服,勾勒出潛伏獵豹般流暢且充滿力量的肌肉線條。每件裝備都安置在最順手的位置,從戰(zhàn)術背心上的彈匣到大腿外側的“烈焰之牙”戰(zhàn)術刀柄,都經過上千次優(yōu)化與習慣的磨合,成為他身體的延伸。他的動作,每一步都踏在枯枝縫隙間,落地無聲,仿佛腳下踩著的不是大地,而是虛無。
懸浮在他左肩側后方的,是伊麗絲。她那由光影與數(shù)據流構成的半透明身軀,在這極致黑暗中,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不存在的深邃幽藍。她不像生物,更像一段活著的、思考著的空間異常現(xiàn)象。
“伊麗絲,最后一次確認巡邏隊位置和營地內部能量讀數(shù)。”陸一鳴的聲音未通過空氣傳播,而是經由植入耳蝸的骨傳導通訊器,化作最直接的顱內振動,低沉、清晰,且不帶一絲情感波瀾。
確認完畢。伊麗絲的聲音立刻在他腦海響起,冰冷精確,如同自宇宙深處傳來的信號。距我們直線距離七百二十三米處,一支六人聯(lián)合巡邏隊正沿營地東側外墻向南移動,步速每秒一點二米,心率平均值每分鐘九十二次,顯示出輕微警惕與不耐煩。預計兩分五十四秒后,他們將抵達我們正前方那片視野開闊的廢料堆積區(qū)。之后,我們擁有長達九十四秒的絕對安全潛入窗口。
她稍作停頓,數(shù)據流在她光影身軀上飛速閃爍。
補充信息:營地內部未發(fā)現(xiàn)高能反應。但生命信號監(jiān)測顯示,存在大量處于‘靜默’狀態(tài)的個體,其生理指標普遍低于健康閾值,呈現(xiàn)長期營養(yǎng)不良與精神壓抑特征。
“足夠了?!?
陸一鳴微微頷首,動作省力而決絕。他的目光穿透重重疊疊的扭曲樹影,投向了兩公里外那個在黑暗中只剩一個巨大、模糊、如史前巨獸般匍匐的輪廓——“磐石營地”。
他的眼神在那一刻出現(xiàn)極其細微的變化,堅冰般的冷靜下,一絲復雜的漣漪悄然蕩開。
記憶,如退潮后沙灘上留下的印記,清晰浮現(xiàn)。
上次他來這里是何光景?
那時的“磐石營地”,甚至不能算一個合格營地。沒有高墻鐵網,只有幾道由廢棄車輛和建筑垃圾堆成的、象征意義大于實際防御作用的簡陋壁壘。但是,陸一鳴清晰記得,彌漫在空氣中的,不是絕望,而是一種混合了汗水、泥土與食物香氣的、名為“生機”的味道。
他曾看到石磊,那個皮膚黝黑、手掌粗糙如砂紙的漢子,赤膊嘶吼著號子,帶領幾十個幸存者將一塊廢棄停車場改造成田地。人們臉上掛著末日幸存者特有的疲憊麻木,但那只是面具。當他們用手捧起一掬新翻的濕潤黑土,當他們將一顆珍貴種子小心翼翼埋入其中時,那雙眼睛里迸發(fā)的光芒,是任何黑暗都無法掩蓋的。那是一種對明天最樸素也最堅韌的向往。
他甚至還和他們分享過一頓晚餐,一鍋用野菜和幾塊劣質肉干熬成的糊狀物。味道并不好,但圍坐篝火旁,聽著他們粗俗卻充滿生命力的笑罵,看著孩子們在不遠處追逐打鬧,那一刻,陸一鳴感覺到了一種名為“秩序”和“希望”的東西,正在這片廢土上,如石縫中的野草般頑強地、一寸寸地重新生長。
而現(xiàn)在……
陸一鳴的瞳孔緩緩收縮,將眼前的景象與記憶殘忍地重疊對比。
眼前的“磐石營地”,已徹底淪為一座暴力的堡壘,一個絕望的囚籠。
記憶中那道簡陋壁壘,被一圈全新的、散發(fā)著濃郁血腥與鐵銹味的防御工事取代。三米高的粗大木樁頂端削得尖銳,構成圍墻主體,木樁間纏繞著密密麻麻的帶銹鐵絲網,上面還掛著一些破碎布條,不知是風刮上去的,還是某個試圖逃離者的遺物。圍墻之外,地面被精心偽裝,伊麗絲的被動掃描早已標示出數(shù)十個致命陷阱——偽裝成浮土的捕獸夾、覆蓋著脆弱木板的深坑,甚至還有幾個浸滿污水的壕溝。這是一種毫無美感、純粹為制造痛苦與死亡而存在的防御體系。
營地幾處制高點被改造成簡陋但視野絕佳的崗哨箭塔。禿鷲般的哨兵手持十字弩或老舊栓動buqiang,一動不動地趴伏著,冰冷目光如探照燈,一遍遍刮過周圍死寂的黑暗。
營地內外,一隊隊聯(lián)合巡邏隊正以懶散而暴戾的姿態(tài)來回走動。他們是“鐵拳”巴洛的親信能力者和“血狼幫”亡命徒的混合體。能力者大多神情倨傲,不時把玩著手中微弱的能量光團;而幫派成員則個個面目猙獰,渾身匪氣,手中的砍刀鋼管在偶爾經過的火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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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營地被一種無形的高壓力場籠罩,那是由壓抑、肅殺、暴戾與不信任交織而成的窒息氛圍。它像一塊浸滿冰水的海綿,堵在你胸口,讓你每次呼吸都感到沉重。
營地之內,死寂得可怕。除了巡邏隊粗魯?shù)慕辛R,鞋底摩擦砂石的沙沙聲,再聽不到屬于平民的任何聲息。那些由集裝箱和木板搭建的簡陋房屋全都門窗緊閉,窗戶被破布木板釘死,看不到一絲燈火,像是無數(shù)緊閉的、絕望的眼睛。
仿佛那里面居住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群早已被抽干靈魂與勇氣的行尸走肉,蜷縮在各自的黑暗洞穴里,靠著恐懼和麻木茍延殘喘。
這就是“鐵拳”巴洛和他所謂“盟友”帶來的“新秩序”。一種建立在骨頭與眼淚之上的、野蠻的寄生蟲式秩序。
陸一鳴的眼神,在那一瞬間徹底冷卻。之前那絲復雜漣漪被徹底凍結,化作深不見底的、如極北冰海般的幽藍。那不是憤怒的火焰,而是比火焰更危險的、絕對零度般的殺意。這股殺意被他強大的理智牢牢禁錮在意識深處,未泄露分毫,卻讓他整個人的氣場變得如一柄即將出鞘的淬毒匕首。
陸一鳴,潛入窗口期即將開始。伊麗絲的聲音精準切入,打斷了他的思緒,倒計時……十、九、八……
她的聲音,是這場無聲殺戮的節(jié)拍器。
……三、二、一。
“行動?!?
當伊麗絲倒數(shù)至“一”的瞬間,陸一鳴的口中幾乎未動用聲帶,只用氣息輕輕吐出兩個字。
下一秒,一-->>股灰色的、仿佛擁有生命的液態(tài)金屬般的像素能量,從他腳下悄然彌漫。它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也未產生任何光亮,只如一道無形潮汐,瞬間將他與懸浮身旁的伊麗絲完全籠罩。
“——像素擬態(tài)。”
他們的身影并未突兀消失,而是開始了一場詭異而充滿高科技美感的“環(huán)境融合”。
構成他們身體輪廓的邊緣線開始模糊抖動,仿佛信號不良的影像。他們身上深黑作戰(zhàn)服的顏色、材質、光澤,都在以肉眼難辨的速度微調重構。無數(shù)微小像素點在作戰(zhàn)服表面瘋狂閃爍組合,實時采樣著他們身后那堵被戰(zhàn)火熏黑的破敗墻壁的每一處紋理、每個光斑、每道陰影的漸變。
最終,他們的身形并非“看不見”,而是“變成”了那道陰沉墻壁與地面交界處的最深邃陰影本身。他們,成為了那道陰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這種擬態(tài)已超越單純視覺欺騙。陸一鳴甚至將自己的熱輻射,通過腳底像素能量,以極其精微的方式,緩慢均勻地導入身下土地。如果此刻有人用最高精度熱成像儀掃描,也只會看到一片溫度均勻的冰冷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