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異變催化劑”的會議結束了,但它所代表的、隱藏于基因密碼最深處的誘惑,卻如一枚點燃引信的炸彈,被投入平靜深海。表面波瀾已息,但在某些參與者的心海之下,沖擊波正在無聲擴散,激蕩起久久無法平息的暗流。
尤其是伊麗絲。
夜幕徹底取代天邊最后一絲猩紅晚霞,風谷據點最高處,那座專為伊麗絲建造的小型觀星臺上,晚風帶著荒野涼意,吹過金屬平臺邊緣,發(fā)出輕微嗚咽。這里是整個據點最接近天空,也最安靜的角落,仿佛陸一鳴在這喧囂末世中,為她保留的一片孤寂圣地。
伊麗絲獨自靜靜懸浮于平臺中央。她那由無數光點與能量流構成的身體,在清冷破碎的月光下,顯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虛幻。構成她輪廓的光芒不再穩(wěn)定,如一團即將熄滅的火焰,邊緣不時逸散出幾縷微弱光絲,旋即又被引力拉回。她身體的顏色,也從平日代表智慧與平靜的深邃藍色,變成一種夾雜著灰白與黯淡的、令人心疼的色調。
她仰著頭,或者說,將她身體上代表“頭部”的光芒聚合體,朝向那片被末世陰霾與異維度塵埃籠罩,卻依舊有幾顆最亮星辰在頑強閃爍的夜空。她就這么一動不動,像一尊凝固了億萬年時光的星塵雕塑,仿佛靈魂已脫離這具光影之軀,遨游到了某個遙遠得無法觸及的時空。
陸一鳴處理完實驗室封存程序與據點夜間防御部署,踏上通往觀星臺的最后一級臺階。他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金屬靴底踩在平臺上,沉重而穩(wěn)定。他一眼便看出伊麗絲此刻的狀態(tài),那不是休憩,也不是觀察,而是一種深沉的、幾乎要將自身溶解于周遭環(huán)境的……哀傷。
他沒有說話,更未冒然打擾。他只是安靜地走到伊麗絲身邊,在她身后約兩步遠處停下,與她并肩而立,順著她的“視線”,一同遙望那片被污染卻依然廣袤無垠的深邃星空。他知道,有時,陪伴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語。
沉默,在兩人之間,如夜空中緩緩流淌的星河,持續(xù)了很久。久到風改變了方向,久到遠方巡邏隊的探照燈光束掃過了三次,久到陸一鳴幾乎以為今夜就會在這樣無的對望中結束。
最終,還是伊麗絲,主動打破了這份厚重的寧靜。
“陸一鳴,”她的聲音通過精神鏈接,直入陸一鳴腦海,不再是往日超級計算機般精準冷靜的語調,而是夾雜著一絲難以喻的復雜情緒。那其中,有被歲月塵封的悲傷,有對已逝榮光的懷念,更有一種仿佛要溢出語之外的沉重警示。
“今天,當你從沼澤母體殘骸中,取出那種‘異變催化劑’時……我……想起了一些很久遠、很久遠的往事?!?
“關于我的……種族?!?
陸一鳴心臟猛地一跳,并非驚訝,而是一種預感成真的確認。他知道,從認識伊麗絲那天起,她就像一本被加密的、只開放了閱讀權限的古老典籍。他能從中獲取海量知識,卻始終無法觸及其核心的起源故事。而今天,在這片星空下,她似乎終于準備解開那最沉重的一重密碼。
“你想說,我就聽?!彼麤]有追問,聲音壓得很低,通過精神力柔和地傳遞過去,如同怕驚擾到一只正在舔舐傷口的生靈。他只是給予了最純粹的傾聽姿態(tài),這是一種超越物種與形態(tài)的最深刻尊重。
伊麗絲的光影之軀微微波動,似乎在汲取他這份善意所帶來的力量。她沉默了更長時間,仿佛是在浩如煙海的記憶庫中,艱難搜尋整理著那些被她刻意深埋的最痛苦碎片。
然后,她緩緩抬起那只由光影構成的半透明“手”,指向星空中一個極其遙遠、肉眼完全無法看見,甚至在最精密的天文望遠鏡視野里也只是一片絕對黑暗的方位。那里沒有任何星體、星云,是一片被其他星系光芒繞過的、虛無的宇宙深淵。
“在那個方向,距離這里……大約一百三十萬光年的地方,”她的聲音悠遠空靈,仿佛從那片黑暗彼岸,穿透了無盡時空,直接在他靈魂深處回響,“曾經,是我的母星。我們,稱自己為……‘希格爾’文明?!?
陸一鳴呼吸一滯。一百三十萬光年,這個數字所代表的時空尺度,讓他瞬間感到一種渺小。那是光也要奔跑一百三十萬年的距離,而伊麗絲的記憶,就來自那樣遙遠的地方。
“很久很久以前,在你們人類的祖先還在學習使用火種時,我們‘希格爾’人,也曾是一個……你無法想象的,無比輝煌的星際文明?!币聋惤z的語氣中,透出了一絲源自血脈深處的驕傲。她的光影身體,也在這一刻短暫地明亮了些許。
“我們的足跡,遍布仙女座星系邊緣的數十個恒星系統(tǒng)。我們的科技,能像揉捏泥土一樣輕易改造行星地貌,將不毛死星變成生機盎然的伊甸園。我們駕馭恒星能量,如同你們駕馭水流。我們……甚至已觸摸到‘維度’門檻,能進行短距離、不穩(wěn)定的空間躍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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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聲音”里帶著回憶的溫度:“我至今還記得,母星首都是建造在一顆被我們完全改造過的、環(huán)繞著氣態(tài)巨行星的衛(wèi)星上。從城市的任何角落抬頭,都能看到天空中那顆巨大美麗的行星和它那七彩光環(huán)。我們的思維通過遍布整個文明的量子網絡相連,知識與情感可以瞬間共享。我們一度認為,自己已窮盡物質宇宙的奧秘,是這個宇宙中,最接近‘神’的種族?!?
然而,這份烙印于靈魂深處的驕傲僅僅持續(xù)數秒,便如風中沙畫,迅速被一種深切到令人窒息的悲哀所取代。她明亮起來的身體重新黯淡,甚至比之前更加晦暗。
“但是……就像你們人類的一句古話,‘上帝欲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伊麗絲的聲音變得低沉,每個字都像是從冰封記憶中艱難挖掘出來,“當一個文明在物質層面達到頂峰,卻再也找不到前進方向時,它的內心,就開始滋生出最危險的……傲慢與空虛。”
“在觸摸到力量巔峰之后,我的同胞們,開始變得……不再滿足?!?
“他們,開始瘋狂地追求一種……虛無縹緲的、被他們稱之為……‘終極進化’的道路?!?
“他們渴望擺脫這具由原子構成的、脆弱有限的物質身體束縛,成為純粹不朽、可在宇宙中自由穿梭的能量生命體。他們渴望徹底掌控基因密碼,像編寫程序一樣隨心所欲地改造自身,乃至創(chuàng)造服務于我們的全新智慧物種。他們渴望-->>……成為真正的、全知全能的……‘神’?!?
伊麗絲緩緩轉過“身”,那團代表“目光”的光芒聚合體,聚焦在陸一鳴臉上。陸一鳴能從中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
“于是,他們開始不計后果地,研究和濫用……一種從宇宙某些高低維度時空交匯的‘奇點’中,所提取出的、源自更高維度宇宙本源的危險能量?!?
伊麗絲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陸一鳴的身體,直視他靈魂深處對力量的渴望。她一字一頓地說道:“那種能量的性質和效用,與你今天在實驗室里封存的……那種‘異變催化劑’,在本質上,非常相似。它們都是撬動生命底層規(guī)則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