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遠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認罪書!
他手里的筆差點沒拿穩(wěn),在筆記本上劃出一道長長的黑痕。
完了。
這兩個字在他腦海中轟然炸開。
作為一名法學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三個字的分量。
認罪,就意味著當事人親口承認了檢方指控的犯罪事實。
一旦這份文件在法庭上被公訴人拿出來,張偉之前構(gòu)想的那個精妙絕倫的“整體行為正當防衛(wèi)”辯護策略,就等于被人連地基一起拆了!
地基都沒了,還怎么無罪?
無罪辯護的前提,就是不認罪!
現(xiàn)在當事人自己都認了,法官還怎么判你無罪?
接下來的庭審,將不再是“有罪”與“無罪”的對抗,而是“判十年”還是“判死刑”的拉鋸。
而以這個案子的惡劣程度——將一個大活人當尸體掩埋,保底都是故意sharen罪!十年起步,上不封頂!
張志遠感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他下意識地去看張偉,希望從老板臉上看到一絲震驚或者凝重。
然而,沒有。
張偉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他甚至連坐姿都沒換一下,只是平靜地看著那個把頭埋進膝蓋里,肩膀劇烈顫抖的女孩。
“簽了什么?”
他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聽不出任何情緒。
“認……認罪認罰具結(jié)書?!?
李靜的聲音細若蚊蚋,充滿了絕望。
“胡說!”一旁的王秀琴終于反應過來,她一把抓住女兒的胳膊,氣得渾身發(fā)抖,“小靜!你怎么這么傻啊你!”
李靜只是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張志遠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太典型了。
這是審訊中最常見,也最陰損的招數(shù)——利用親情進行分化瓦解。
對于李靜這樣一個涉世未深、又極度恐懼的女孩來說,這套組合拳的殺傷力,不亞于任何酷刑。
張偉沒有理會情緒激動的母女,他繼續(xù)對著話筒,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審訊的時候,有幾個人在場?”
李靜抽泣著,努力回憶:“兩個……兩個警察?!?
“他們有沒有告訴你,你有權(quán)保持沉默,有權(quán)聘請律師?”
李靜茫然地搖了搖頭。
“他們有沒有告訴你,認罪認罰的后果是什么?”
李靜還是搖頭。
“審訊的全過程,有沒有進行錄音錄像?”
“我……我不知道,房間里好像……好像有一個攝像頭,但是沒亮燈……”
張偉心里有數(shù)了。
他沉默了片刻,整個會見室里,只剩下母女倆壓抑的哭聲。
張志遠的心也跟著一點點往下沉。
誘供。
而且是程序嚴重違規(guī)的誘供。
在公安系統(tǒng)內(nèi)部,刑事案件的“認罪認罰率”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考核指標,直接與績效和評優(yōu)掛鉤。
這也就催生了各種各樣游走在法律邊緣的審訊技巧。
放在十幾二十年前,那會兒的手段可比現(xiàn)在粗暴多了,什么“大記憶恢復術(shù)”都是家常便飯。很多嫌疑人就算硬扛著沒認罪,熬過了羈押期,從看守所里出來,精神也徹底垮了,最終選擇zisha的,不在少數(shù)。
現(xiàn)在法治進步了,刑訊逼供那一套基本沒人敢玩了。
可誘供這種動口不動手的“溫柔”手段,卻屢禁不止。
它就像一根扎進肉里的軟刺,不會讓你流血,卻能讓你痛不欲生。更麻煩的是,它不留痕跡,你事后去驗傷都驗不出來,空口白牙地說警察誘供,誰信?
法官憑什么信你一個犯罪嫌疑人,而不信代表國家公權(quán)力的警察?
張志遠越想越絕望,他覺得這個案子已經(jīng)走進了死胡同。
就在這時,張偉的聲音再次響起。
他沒有去安慰那對母女,反而是對著張志遠,慢悠悠地開了口。
“志遠,你覺得,一份漏洞百出,通過欺騙和恐嚇拿到的認罪書,在法庭上,能站得住腳嗎?”
張志遠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回答:“理論上站不住腳,非法證據(jù)應當排除。但是……但是實踐中,被告方很難證明取證過程的非法性……”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們證明不了,就只能眼睜睜看著我的當事人,被一份偽造的‘認罪書’,送進監(jiān)獄?”
張志遠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是啊,難道就這么算了?
他看著玻璃對面那對抱頭痛哭的母女,心里那股子屬于法律人的執(zhí)拗勁兒,又被勾了起來。
憑什么?
張偉不再理會他,而是將通話器重新拿到了嘴邊。
“王秀琴女士,李靜同學。”
他的聲音,讓哭泣的母女倆同時抬起了頭。
“那份認罪書,不用管它?!?
“它就是一張廢紙?!?
李靜和王秀琴都怔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張律師,可是……可是我簽了字,按了手印……”李靜顫聲說。
“我剛才說了,我從不安慰我的當事人?!?
張偉靠回椅背,雙手交叉放在桌上。
“我現(xiàn)在教你們一件事?!?
“按照規(guī)定,公安機關(guān)在進行訊問時,必須全程不間斷地進行錄音錄像,音像資料要隨案移送檢察院和法院?!?
“這份錄像,就是戳穿他們謊最有利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