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蓮把最后一張芝麻餅放進竹籃時,指腹被燙得縮了一下,卻顧不上吹,只盯著賬本上的數(shù)字蹙眉。晨光從窗欞擠進來,在泛黃的紙頁上投下細長的光斑,把“西門慶”三個字照得格外扎眼——這人昨晚派人來說,要以半價強租他們隔壁的空屋開酒肆,明擺著是想搶生意。
“媳婦,算啥呢?”武大郎端著剛燒開的水進來,粗瓷碗沿還沾著圈黑垢,那是去年冬天凍裂后,他用米湯糊了三次才勉強不漏的。他把碗往案上一放,蒸汽騰起,模糊了潘金蓮鼻尖的小雀斑。
她沒抬頭,筆尖在“西門慶”名字旁畫了個叉:“算咱們這個月能攢多少銀錢。他要租隔壁,得先過我這關(guān)?!辟~本上密密麻麻記著賬:“芝麻三斤——十二文”“面粉十斤——三十五文”“昨日盈余——八十七文”,最底下用紅筆寫著“武松官司:已籌二兩,還差八兩”。
武大郎的手在圍裙上蹭了蹭,粗糲的掌心磨得布面起毛:“要不……咱忍了?他姐夫是縣尉,咱惹不起?!彼绨蛩氯?,像被霜打了的茄子,“昨兒去送餅,聽見他跟王婆說,要在咱餅攤對面再支個棚子,賣甜口的?!?
潘金蓮“啪”地合上賬本,抬頭時眼里閃著光:“他賣甜口,咱就賣咸口;他支棚子,咱就搭架子。大郎,你忘了?咱前兒剛買的那捆竹竿,正好派上用場?!彼н^他的手,往他掌心塞了個銅板,“去,給對門李木匠送兩個餅,讓他今兒晌午來搭個二層架子,越高越好?!?
武大郎捏著那枚發(fā)燙的銅板,指尖的老繭摩挲著幣面的紋路。這銅板是前兒潘金蓮給他的,說“男人兜里得有錢”。他望著她在面案前忙碌的背影,她正把切碎的蔥花往面團里拌,手腕轉(zhuǎn)得飛快,銀簪子隨著動作在發(fā)間跳,那是他用上個月賣餅攢的錢給她打的,雖小,卻亮得晃眼。
“媳婦,”他忽然開口,聲音有點悶,“俺昨兒看見武松了,在城門口被兩個官差押著,脖子上還套著枷?!?
潘金蓮的動作頓了下,蔥花撒在了案邊。她迅速把蔥花攏回去,聲音聽不出異樣:“看見就看見,咱的錢快攢夠了,等湊齊十兩,就去打點知府?!笨伤笾鎴F的手卻在抖,面團被捏出個深坑。她還記得武松臨走前塞給她的那半塊干糧,說“嫂子,等俺回來給你帶西域的葡萄干”,如今那孩子卻要蹲大牢。
“搭架子的事不急,”她忽然改了主意,往面案上撒了把面粉,“今兒咱做咸口的肉臊子餅,多放辣椒。”她知道西門慶怕辣,更知道牢里的武松就好這口——當年他總搶著吃她碗里的辣椒油,說“嫂子做的辣,夠勁”。
武大郎沒多問,默默往灶膛里添柴?;鸸馓蛑伒?,把他的影子投在墻上,忽大忽小,像個笨拙的皮影。他看見潘金蓮把剁好的肉餡往面團里包,指節(jié)泛白,就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他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半塊曬干的辣椒,是去年武松托人捎來的,他一直沒舍得吃。
“俺這還有?!彼牙苯愤f過去,聲音澀澀的,“武松說,這叫朝天椒,辣得能讓人掉眼淚?!?
潘金蓮接過辣椒,指尖觸到他掌心的硬繭,那是常年揉面、挑水磨出來的。她忽然笑了,眼角卻有點濕:“等咱救了武松,就讓他吃這個,辣得他求饒。”
正說著,巷口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西門慶的狗腿子李四晃了過來,手里把玩著塊玉佩,那玉上的紅繩看著眼熟——像是武松常系的那條。
“潘娘子,我家主子說了,”李四吊兒郎當?shù)匾兄T框,“這隔壁屋,他租定了。識相的,明兒就把你這破攤子挪走,不然……”他掂了掂手里的水火棍,棍梢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潘金蓮沒理他,只顧著把辣椒切碎,刀刃剁在案板上,發(fā)出“咚咚”的響,震得案上的銅錢都跳了跳。那是今早賣餅攢的,有七枚,她正想湊夠十枚,用紅線串起來給武大郎當護身符——他總說夜里做噩夢。
“不然怎樣?”她抬頭時,眼里的笑意沒了,“李四哥怕是忘了,這隔壁屋的王老漢,是俺娘家表舅。他臨走前說了,這屋給誰住都行,就是不給欺壓良民的?!彼龔陌赶旅鰪埣?,那是王老漢的親筆字據(jù),上面還按著紅手印,“要不要給你念念?”
李四的臉僵了下,隨即又笑了:“一張破紙算啥?我家主子一句話,縣太爺都得給面子?!?
“那可未必?!迸私鹕徍鋈惶岣吡寺曇?,“前兒縣太爺?shù)男」觼碣I餅,還說要跟俺學做蔥花餅呢。他說……”她故意頓了頓,看著李四的臉一點點白下去,“說西門慶那酒肆要是敢開,他就帶著學童來砸場子,說教壞了風氣?!?
這話半真半假,縣太爺?shù)拇_愛公子,但公子才六歲,哪懂什么風氣?可李四不知道,他眼里的恐慌像水一樣漫開來。潘金蓮趁熱打鐵,把剛出爐的肉臊子餅往他面前一遞:“李四哥嘗嘗?這餅里的辣椒,可是西域來的,縣太爺都夸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