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暮靄沉沉壓在袁公館的屋檐之上,下午五點的光景,碩大的靈棚已然支起,白幡在料峭春風中獵獵作響。鐘鼓二樓、過街牌樓森然矗立,映襯著棚內搖曳的素燭燈火。
袁克文的三太太面色慘白,摟著幾個未成年的兒女跪在靈前蒲團上,十幾個親近弟佬垂手肅立,死寂中只聞壓抑的抽噎和紙錢元寶燃燒時的‘噼啪‘聲。
晚上七點,棺材鋪送來了一口金絲楠木掛陰沉里兒的棺材!老辛摩挲著冰涼厚重的棺木,對身旁的楊子祥低語:“大師兄,這可是前清一位郡王訂下的金絲楠陰沉里兒!可惜那位爺命薄,無福消受,去關外祭祖叫胡子綁了票,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要不然,一年的功夫也打不出這等貨色。我讓棺材鋪的老板又刷了一遍大漆,這才把棺材送過來!”
就看這口棺材外描金邊,頭頂福字,腳踩蓮花,棺材牽頭用白油漆寫著一行宋體的扁字:清故顯考袁公寒云之靈柩。
棺材運來之后,大了領著四個壯漢,屏息凝神,將袁克文身著暗繡山水松竹杭羅錦袍、頭戴六合帽、外罩灰鼠皮袍的遺體,緩緩抬入那口描金繪彩、頭頂福字腳踩蓮花的金絲楠木棺槨之中。
入殮儀式完成之后,大悲院的和尚們魚貫而入,抬出沉甸甸的法器,有吹管子的、有吹笙的、有打九陰鑼的、還有敲銅镲、銅鈸的,準備完畢后,開始放焰口!
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僧一敲手里的銅鉑,開口念道:“道場成就,賑濟將成。齋主虔誠,上香設拜。壇下海眾,舉揚圣號…………”
站在棺材四周的十幾個小和尚,齊聲誦道:“請....道場成就,賑濟將成。齋主虔誠,上香設拜。壇下海眾,舉揚圣號??嗪L咸夏踝诱伲匀瞬恍寻敕趾?,世人不把彌陀念,枉在世上走一遭。施得功德,再惹茗香,再伸召請,召請亡靈來赴會,趁此上蓮臺。一心召請啊哎…………”
那抑揚頓挫的梵唱,時而如泣如訴,時而如驚濤拍岸,將無盡的悲憫與對彼岸的祈求,讓人聽上去心頭一陣煩悶。
晚上八點,陸續(xù)開始有人前來吊唁!最先到來的是巴彥廣,他沖著袁克文的靈柩三拜九叩,送上了挽聯(lián)和花圈。磕完頭之后,他找到了王漢彰,二人站在靈棚的外面,就聽巴彥廣嘆著氣說:“哎,師爺這才四十出頭,正值當年,怎么就…………”
王漢彰也跟著長嘆一聲,開口說:“老頭子長女過世,再加上有點其他的變故,這半年多一直心情不佳。這些年他一直還抽著大煙,我勸了他好幾次,可……哎,這都是命??!老巴,多謝你了…………”
巴彥廣擺了擺手,開口說:“謝嘛謝?二爺是咱們青幫‘大’字輩的老前輩,無論于情于理,我都得來磕頭啊!再說了,咱們是嘛關系,你的老頭子殯天,我必須得過來替你撐撐場面?。 ?
王漢彰的臉上擠出了一絲苦笑,他正要說話,路口忽被幾輛锃亮的黑色轎車堵死。十幾個便裝精壯漢子如臨大敵般散開,鷹隼般的目光掃視全場,確認無虞后,才躬身打開居中轎車的車門。
一位六十多歲,身穿黑色長袍馬褂的老人從車上下來。他身材不高,有些矮胖。頭上戴著一頂禮帽,嘴唇上留著兩撇標志性的八字胡!王漢彰定睛一看,這不是民國前任大總統(tǒng)曹錕嗎?
看到曹大總統(tǒng),巴彥廣明顯愣住了,磕磕巴巴的說道:“這……這不是曹大總統(tǒng)嗎?我操,他,他怎么來了?”
王漢彰低聲說道:“曹總統(tǒng)受過袁大總統(tǒng)的恩惠。要不是袁大總統(tǒng)提拔他,他最多也就是當個師長!不過近些日子聽說曹總統(tǒng)的身體也不太好,沒想到他還親自來了!”
矮胖的曹錕,裹在黑袍馬褂里,唇上兩撇標志性的八字胡微微顫動。他摘下禮帽,由隨從攙著,一步步走向靈柩。目光觸及棺后袁克文那張身著昆曲戲服、含笑風流的遺像時,他的身形猛地一頓,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良久,才沉重地垂下頭,肩膀幾不可察地垮塌下去。
曹錕身后的隨從獻上了挽聯(lián),只見這幅挽聯(lián)上聯(lián)書:家國兩茫茫,剩此身憔悴江湖,青史不堪哀往事。下聯(lián)寫:才名三十年,嘆異代蕭條門第,白頭誰與話前塵。
這幅挽聯(lián)既是哀嘆袁克文一身才情,卻英年早逝。又是感慨想當年如日中天的北洋,如今已經灰飛煙滅。唯一一個有希望重振北洋雄風的袁克文,又撒手人寰??磥?,北洋一系真的是氣數(shù)已盡了!
曹錕沒有過多逗留,獻上了挽聯(lián)之后,他對袁克文的遺孀劉大夫人安慰了幾句,就帶人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