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被那致命的槍口緊緊頂住額頭,生死完全系于他人一指之間的常先生,卻只是初時身體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隨即,臉上那抹淡淡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竟然又重新浮現(xiàn),而且沒有絲毫懼意,甚至連瞳孔都沒有收縮。
他迎著王漢彰充滿殺氣的目光,語氣依舊平穩(wěn),甚至帶著一絲了然,淡淡地回應(yīng)道:“漢彰,我和你爸爸認識五、六年,可以說,你是我看著長起來的。你的骨子里有狠勁兒,有血性,這一點像你父親。但你,絕對不是一個嗜殺的人!濫殺無辜,或者憑借一時意氣sharen,那不是你王漢彰會做的事?!?
他微微停頓,目光看似坦誠地直視王漢彰噴火的眼睛,繼續(xù)說:“更何況,我這次冒著風險來找你,不是來跟你敘舊,更不是來挑釁的。我是來……幫你的!”
“幫我?哼!”王漢彰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極盡嘲諷的冷哼,握槍的手卻幾不可察地微微松動了一絲,“你能幫我什么?幫我早點被日本人抓進憲兵隊,還是幫我這興業(yè)公司早點關(guān)門大吉?”
但他心底深處,某個聲音卻在提醒他,常先生說的沒錯,如果自己當年真想殺他,在華興印刷廠那條散發(fā)著油墨和垃圾混合氣味的小巷里,他就已經(jīng)是一具尸體了。
而且,經(jīng)過這些年風雨的磨礪和冷靜的思考,王漢彰對于當年父親那件事的根源也已想通了許多——就算沒有常先生那些激進論的煽動,以自己父親那寧折不彎、天生見不得不平事的剛烈性格,在面對日本監(jiān)工肆意欺壓中國工友時,也絕對會挺身而出,仗義執(zhí)!
那份血海深仇,真正的根源在于日本侵略者的殘暴與壓迫,而常先生,更多是那個在錯誤時間、用了錯誤方式、點燃了導(dǎo)火索的人。
在當前這個危機四伏的局面下,這個常先生突然找上門,說是要幫自己?;蛟S,他幫不上什么忙,但是能轉(zhuǎn)移茂川秀和的視線。想到這,王漢彰收起了槍,打算聽聽他究竟要說什么。
看到王漢彰雖然語氣依舊不善,但最終還是緩緩地、帶著極度不情愿地收起了那支殺氣騰騰的左輪shouqiang,常先生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混合著慶幸與“果不其然”的神色。他深知,這第一關(guān),算是勉強過去了。
辦公室內(nèi),空氣依舊凝滯,但那股一觸即發(fā)的血腥味似乎隨著槍口的移開而稍稍淡去。常先生仿佛無事發(fā)生般,輕輕整理了一下剛才因動作而微皺的長衫下擺,神態(tài)自若地走到沙發(fā)旁,安然坐下,甚至還順手拂了拂面料上并不存在的灰塵。
“漢彰,”他開口,語氣恢復(fù)了之前的平和,甚至帶著一絲推心置腹的意味,“我明白,你對我所有的不滿、怨恨,很大程度上都來源于我們過去工作中存在的冒進錯誤,牽連了令尊。這一點,我從不否認,也深感愧疚?!?
他坦然承認,目光里適當?shù)亓髀冻鲂┰S沉重,“前些年,我們的隊伍內(nèi)部,確實受到了冒險主義思潮的嚴重影響。那種脫離實際、盲目行動的方針,不僅給我們自身的事業(yè)造成了巨大的、難以挽回的損失,也讓許多像令尊一樣同情我們、支持我們的朋友,陷入了危險的境地,最終……使得我們的事業(yè)在天津乃至整個華北,都陷入了長時間的低潮?!?
說到此處,常先生的聲音里帶著真誠的痛惜。但旋即,他忽然抬起了頭,那雙原本沉靜的眼眸之中,仿佛有一團壓抑已久、重新燃起的火焰正在跳動、燃燒。
他的語氣也變得亢奮而堅定起來,帶著一種近乎布道者的熱情:“但是,漢彰!我這次回來,目的就是為了徹底糾正過去的錯誤!撥亂反正!我們要重新在天津這塊土地上,豎起屬于我們自己的、也是屬于所有不愿做亡國奴的中國人的旗幟!我們要改變策略,深入群眾,發(fā)動一切可以發(fā)動的力量,與日本侵略者進行長期的、堅決的、也是最有效的斗爭!”
他身體微微前傾,試圖用語的力量感染王漢彰:“漢彰,你應(yīng)該也聽到消息了,第十九路軍,正在上海與日軍浴血奮戰(zhàn)!淞滬戰(zhàn)場,我軍將士用命,屢挫敵鋒!從目前的戰(zhàn)況來看,全國上下同仇敵愾,國際輿論也有所關(guān)注,只要我們堅持下去,不出一個月,日本侵略者很可能就要被徹底的趕下黃浦江!我們要借著這股東風,在天津,在華北,掀起一場轟轟烈烈的、更大規(guī)模的反日愛國行動,配合前線的將士,讓日本人腹背受敵……”
“呵呵……”王漢彰發(fā)出一陣毫不掩飾的、充滿譏誚意味的冷笑,打斷了他慷慨激昂的陳詞。
他搖了搖頭,眼中滿是失望,甚至帶著幾分憐憫。他本以為,幾年不見,這個常先生能有些長進,能拿出點切實可行的、不同于以往那套空泛口號的東西,或許真能帶來一絲破局的希望。現(xiàn)在看來,骨子里還是原來那一套,甚至因為過時的情報消息而變得更加不切實際,或者說是更加激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