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先生,儂勒嗨散步呀?今朝天氣介好,散散步適意得伐?。ǘ畔壬?,您在散步呀?今天天氣真好,散散步舒服吧?。?
一個帶著明顯諂媚與刻意逢迎的聲音,突兀地穿透了溫熱的空氣,也打斷了杜月笙那沉重如鐵、紛亂如麻的思緒。他循聲望去,目光所及,是在小徑的盡頭,躬身立著的門房陸阿毛。
這陸阿毛,是他一個早年為他擋刀而死的親信弟佬的親弟弟,念著那份鮮血換來的忠義,為了撫恤手下,彰顯自家不忘舊情、照顧兄弟的江湖義氣,他便將這陸阿毛安排在這杜公館看門,雖算不得什么核心位置,卻也是個清閑、安穩(wěn)又頗有面子的差事,等于是給了死者家屬一個長期的飯碗和庇護。
杜月笙的腳步微微一頓,臉上那層因深思而顯得格外冷峻的線條,在瞬間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抹平。他迅速收斂了所有可能外露的情緒,無論是憂慮、焦躁還是那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統(tǒng)統(tǒng)被壓入心底深處,恢復了一貫示人的那種看似溫和、實則深不可測的平和。
他甚至勉強牽動嘴角,擠出一絲淡得幾乎看不清的笑意,回應道:“是啊,屋里廂悶氣,出來散散筋骨,透透氣?!彼穆曇舨桓?,帶著些許沙啞,卻自有一股沉穩(wěn)的力量。
他像是全然不經(jīng)意,隨口問道,目光卻似有若無地掃過陸阿毛的臉,“阿毛,早浪向(上午),有勿有啥比較重要的客人上門來尋過我呀?”
陸阿毛歪著頭想了想,隨即臉上露出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邀功似的說道:“嘸沒啥重要格客人呀!哦,對了呀!大概十點多鐘格辰光,倒是有個姓王格小赤佬,講是從天津來格呀!打扮得土里土氣,還吹牛逼講有啥頂頂要緊格事體要當面見儂!被我三兩語,就撥伊打發(fā)走脫了!真叫是滑稽來兮,勿曉得天高地厚!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是隨便什么阿貓阿狗都能闖進來見杜先生的么?”
“姓王?天津來的?”杜月笙心里猛地“咯噔”一下!他立刻想起來了,就在前天中午,他確實接到了已故青幫‘大’字輩老頭子袁克文的大弟子楊子祥從天津打來的長途電話。
電話里,楊子祥客氣地提到,他的小師弟王漢彰近日要南下上海,有些事情可能需要麻煩他杜月笙斡旋,請他看在同門香火的情分上,酌情關照。自己當時滿腦子都在準備接待戴笠的大事,電話里雖滿口應承,轉(zhuǎn)頭竟然把王漢彰來訪這件事給忘得干干凈凈,未曾向下人交代一句!
現(xiàn)在想來,陸阿毛口中那個被輕易打發(fā)走的“小赤佬”,十有八九就是這位王漢彰了!
杜月笙對“王漢彰”這個名字印象頗深。當年在天津,袁克文老爺子擺香堂收關門弟子,場面頗為隆重,他也曾受邀前去觀禮。
記憶中,那個年輕人雖然年紀不大,站在一眾師兄身后,但眉宇間自帶一股沉穩(wěn)銳氣,眼神清亮,談舉止也頗為得體,應對進退有度,不像是個尋常角色,給當時在場的一些老江湖都留下了不錯的觀感。
而且,最關鍵的是,按照青幫家鋪上嚴格的輩分來論,已故的袁克文是“大”字輩,他杜月笙是“悟”字輩,而王漢彰作為袁克文親自收錄的關門弟子,是正經(jīng)的“通”字輩!論起來,王漢彰還是他的師叔!
雖說江湖上到了他們這個層面,手握重權(quán),盤踞一方,輩分有時未必看得那么重,實力、地盤、財富和手腕才是硬道理。人情世故往往凌駕于陳規(guī)舊例之上。但是,師叔輩的人,有著楊子祥的引薦,遞上拜帖謙遜上門拜訪,卻被自己門房的一個下人,當作不知所謂的“小赤佬”給輕易擋了回去,甚至連通報一聲都沒有!
這件事若是傳揚出去,被天津那邊的同門知曉,或者就在上海灘的圈子里流傳開來,外面的人會怎么說?那些本就眼紅他地位、等著看他笑話的對頭們會如何借題發(fā)揮?
豈不是要說他杜月笙如今勢大眼高,勢利眼,瞧不起北邊來的師叔,欺師滅祖,連最基本的江湖禮數(shù)、同門香火之情都不講了?
這頂帽子扣下來,足夠惡心人,足以讓他精心維持的“仗義疏財”、“禮賢下士”的名聲蒙上一層陰影。
想到這一層,杜月笙的臉色不由自主地微微沉了下來,眼底閃過一絲慍怒,但被他強行壓制住。他深知,在手下面前,尤其是陸阿毛這種關系特殊又頭腦簡單的下人面前,不能輕易失態(tài)。
他強壓下心頭翻涌的不快,沖著已然察覺到氣氛不對、笑容僵在臉上的陸阿毛追問道,語氣雖然還算平和,但那份不容置疑的威嚴已然透出:“伊格拜帖呢?哪能處理的?有勿有留下來?電話號碼伊留撥儂了嘸沒?”
杜月笙這么一連串追問,語氣雖然還算平和,但陸阿毛立刻意識到自己可能闖了禍,捅了簍子!他臉上那邀功的神色瞬間變成了驚慌,連忙點頭哈腰地說道:“有格有格!拜帖伊留下來了,就勒門房間那個木頭盒子里擺勒海!我……我這就去拿過來撥儂!”
說完,陸阿毛也顧不上禮節(jié),一溜小跑地沖向門房。不一會兒,他就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雙手將那張燙金面的拜帖,恭敬地遞到了杜月笙面前。